八、 在美教學研究的甘與苦

痛苦的語言問題          柏林的訪問           夢見三個小天使

研究生涯:拿到博士學位後不少第一流大學的同行教授,主動邀請我去當他們的博士後,米勒教授也要我留下來。美國一般人認為拿到學位後應該到外面學學新東西,增廣見識對將來研究的進展和職位的升遷都有助益,留在本來實驗室工作對自己的前程非常不利。米勒教授為了吸引我留下來特別提到他剛應書局邀請,即將寫一本有關FIM的專書,如果我留下來可以和他一起寫,對於剛完博士學位的年輕人來說,和該領域的創始人寫一本專著的吸引力實在太大,所以我決定留下來。1967年秋天我們開始動筆寫書,他本來已經訂定好書本大綱也開始寫了十幾頁,我覺得很不滿意到圖書館參考一些科學專著後建議重新加以修改,他無異議的接受了我的意見。之後在研究工作之餘我每天花點時間寫書,寫完一二十頁就交給米勒教授過目,剛開始三四星期他對我的草稿意見很多我一改再改,但進入情況後他主要的工作僅是修改我的英文而已,我把有關領域進展史和技術發展經過兩章節留給他來寫,其餘則全由我起草後他稍做修改,書一共三百頁出頭,其中幾十幅圖畫都是我親自繪製,花了一年左右才寫完送交出版商,印刷和校對也花了一年,終於在1969年夏天出版。這本書一出版便成為我們行業入門的必修書,也是專家們手持一冊的參考書,有不少人稱讚它為我們行業的「聖經」。很多同行科學家聽說我雖然是第二作者,其實書的大部分都是我寫的,所以他們對我稱讚有加,但是我自己很清楚這本書不是因為寫得特別的好,而是因為有米勒的大名才會受到如此的尊重。到底他是該領域的創始人,我不過是一個初出茅廬幸運被他選上的年輕共同作者而已,所以即使整本書都由我執筆,我也不會不自量力把該書的主要權益歸屬於我。這本書後來被譯成俄文,很可惜這類專書銷路有限,出版商沒有徵詢我們的意見就按照一般的估計只印三千本,不到三、四年就銷售一空,後來也沒有再印刷,很快成為絕版,而我自己僅存的兩本也被用得破破爛爛。1990年米勒去世十幾年後我才應劍橋大學出版社之邀請又寫了一本專書,雖然不再有人稱它為「聖經」同行還是經常引用,也是我們行業裡最常用的一本參考書,遠比由牛津材料系主任和東京大學名教授所著的兩本專書受到肯定和歡迎。

        1960年代末期美國年輕人對韓戰和越戰萌生很大反感,同時也逐漸從過分開發對環境和生態所造成的破壞中覺醒,因而對科學和科技產生強烈的排斥。加以1960年代初期過分擴充科學系所教授,科學研究經費的競爭逐漸白熱化,經費的申請開始變得困難重重。多半系所開始緊縮人員,美國科學界士氣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迷狀態。到了1970年中期在越戰節節失利下,美國人把越戰的起因全部歸罪於科技,反戰團體認為越戰是國內國防工業利益團體為了本身利益所促成的戰爭,反戰變成反科學和反科技運動。195060年代科學研究的逢士氣,在十多年內跌落谷底,研究經費拮据人員裁減,數年之內賓州州立大學物理系教授人數從四十五人減少至三十人,年輕畢業生也開始找不到工作。那段日子就不算是物理行業的恐慌時期也絕對是不景氣時期,物理博士畢業生的失業率領先所有行業,大家把物理科學視若敝,而碰巧這時期正是我職業上需要成長的時段。1969年寫完書我開始找工作準備離開米勒實驗室,米勒教授認為我的走將是物理系的一大損失,所以大力向系主任推薦把我升為助教授。系主任出生賓州,他一生久居賓州從未出過國,除了昂貴而笨重的Cadillac外從未開過任何其他品牌的車輛,是位非常守舊保守的鄉下老先生。他開始時極力反對,理由是他深信東方人在智力上沒法和西方人相比,也因此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才會大敗給西方。米勒教授是德裔,德國敗給聯軍當然不是因為智力差,不買他那套幼稚的推理邏輯,系主任在系裡最有影響力教授的堅持下,終於勉強接受在嚴重的緊縮時期聘請我為助教授,我從此開始了艱苦的研究和教學生涯。

痛苦的語言問題:現在的美國有很多外僑,大家早已經習慣於聽外國口音,也不會抱怨。1960年代情況不同,賓州乃是美國比較保守的一州,大學又在最為保守的鄉下,大學部學生平時很少接觸到外國學生或教授,更少聽到外國腔調濃厚的英語。因此我前幾年的教學非常辛苦,有的學生本來就不願意看到外國裔的教授,我的話又真的有台語腔調,所以有些學生藉口跑到系主任那裡抱怨。越戰終期民眾反戰情緒達到頂峰時,學生首次可以評審老師的教學表現,沒想到高中和大學時最喜歡找老師麻煩的我現在反成為學生刁難的目標,有人必然會說我是得到了應有的報應。不同的是我以前抱怨的是老師什麼都不懂,現在我被學生指責的是他們什麼都聽不懂,雖然兩者根源很不一樣,學生學不到東西倒是一樣的。好在有少數學生認為我的課程內容豐富,解說時條理清晰。他們非常欣賞老師的學問,因而只被系主任「留系察看」而已。為此我和另一位被「留系察看」的日裔同事,不得不跑到英文系上英語課,兩三年後我們的腔調才慢慢被學生接受,教學評分也才慢慢升高。當美國大學教授最重要的職務是做好研究,惟研究的好壞往往不是取決於論文的品質和數目,而是根據他能申請到多少研究經費。經費充裕的教授扶搖直上,研究費少的教授常常得不到賞識,永遠停留在助教授階段。身為亞裔的我在全國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下,經常在國際研討會上被美國或甚至於歐洲競爭者歧視,有時他們還會做出人身攻擊,說我不是美國科學家而是中國或台灣的科學家,申請經費時更會遇到意想不到的批評,在加倍努力申請下才足夠維持一個小研究群。系兩年後就提升我為副教授,在此困難時期早我三年的日裔同事未能拿到永久職位,回到日本東京工業大學執教。我發表的論文在同行裡幾乎篇篇受到重視,再過了三年我就提早拿到永久教職,又過了一年晉升為教授。那是美國物理景氣最為低迷的時期,台灣物理留美學生在那時期有不少人回到台灣或在美國轉行,我能度過那段艱難的時期是幸遇知音,是天大的運氣。美國景氣隨時間輪迴震盪,1970年後期民眾開始瞭解要解決環保所需知識還是得依賴科學的新發現,況且政府也發覺美國大學實驗室設備遠不如歐洲和日本大學,原來領先的科學研究開始受到日本和歐洲的挑戰,這才又回復對科的投資,美國科景氣也才逐漸回復。我的實驗室在美國學生不再對科感到興趣的情況下,幾乎全靠外國研究生來維持,到了1980年代中期科學研究經費不再缺乏,我的實驗室也開始受到同行和材料物理界的重視,但研究生清一色是台灣和大陸的留學生。如果在美國我只能教育台灣和大陸的學生,我何不乾脆回到台灣教育故鄉子弟呢,這時我開始想到回台灣服務的可能性,這種想法一直等到1990年才實現。

柏林的訪問:1975年剛升為教授那年秋天,我向賓州大申請到柏林米勒教授原來發明FIM的研究所,Fritz-Haber-Institute,做一年的研究訪問。主人是一位好客但科學研究成績平平卻深具大日耳曼意識的教授。本來在德國每教授就像一個小國王,總有二三十終生博士後」、助理和學生的幫助和伺候,他又善於外交所以影響力很大。對一個實驗物理學家來說,出外訪問除非訪問實驗室剛好有他想要的儀器和設備,否則只能用來增廣見識。他的實驗室並沒有我想用的儀器,因此我必須從頭尋找題目,也開始建造一套新儀器。時間有限當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新儀器建造完畢時,訪問期間也已將屆滿,趕忙做了一個嶄新的實驗,可惜時間不足有點潦草,因而未能引起他人注意。1976年夏天的國際場發射研討會由米勒教授接下來,他已屆退休年齡所以要我主辦該研討會,為了準備會議我只好縮短三個月的柏林訪問,提早回到賓州大。實驗因而匆促的提前結束,那年的訪問對我說,在科學研究上時間太過短促,成果差強人意。倒是到處演講和旅行,北至丹麥南至馬賽,不到一年訪問了約十個歐洲著名實驗室並給演講。當然也順便攜家帶旅遊觀光,看了不少歐洲風光,的確增廣了不少見識,料想這也算是達到了研究訪問的目的。

夢見三個小天使:如果回憶是老年人唯一的生活,打盹便是上班族週末最佳消遣,而無憂無慮天真浪漫的小天使則是他回憶和夢中最甜蜜的訪客。

有個週末下午他左手拿著酒杯,右手拿著書半躺在沙發上,他一邊品嚐芳醇的葡萄酒,一邊漫不經心的看著一篇散文,他覺得眼皮有點重,作者似乎說••••

不知隔了多久他的神智從清醒轉為模糊然後又逐漸轉為清晰可見,周遭卻顯得更加寧靜。灰白的景色在不知不覺中呈現出繽紛的多彩,腦際中彷彿聽到了細微的,但鍵悅耳的小女孩的歡叫聲。這聲音慢慢增強,三個東方臉孔的小天使,由遠而近由小變大,她們天真而活潑的正在一位德教授家,被翠綠的大樹環繞著的植滿花草的後院草坪上輕盈的奔跳追逐,無憂無慮的戲耍著。高大而微胖的主人太太,愉快的忙著在屋外安排桌椅,並出入廚房端出香噴噴的佳餚,而天使的媽也自告奮勇的幫著忙。他想好一幅和諧而安詳的人間畫面。

這不是夢吧,他睜開眼睛見到有點黯淡的景色,那是燈光逐漸明亮的柏林地下鐵站。正是早上上班和上課的時刻,學生與上班族忙著找月台和火車。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人正趕著上下車,有人仍在等待火車的到來,其中可看到三個小女孩在陌生環境中,不怕生疏,不知憂慮的看著急急忙忙的往來人群與進進出出的火車。她們嘻嘻哈哈的指手畫腳,用音調正確的英語指東畫西不知在談些什麼,四周圍的人無不以驚奇的眼光望著那些小天使,不只是好奇為什麼在柏林看到東方臉孔的小孩,講的卻是流利而正確的英語。其實他們也在欣賞和羨慕這些東方小女孩可愛的面貌,然而不少人從內心深處,同時也浮現出一股莫名的不悅。他們瞭解為什麼政府,一再地允許外國人進來搶走德國人的工作,黃色臉孔更使他們隱約的記起歷史悲痛,他看到有個中年婦女走近她們似乎在談些什麼。啊,原來她們是美國訪問教授的女兒,正等待車子趕到美國學校上課,柏林外國人何其多,好在她們說只要在柏林待一年,那婦人無言的自忖。一輛火車進站,她們跟隨群眾一起擠進車廂,車門關了三個討人喜歡卻不受歡迎的,東方臉孔的小天使影子,也跟著火車一起消失。

好可惜,他多麼想能多看幾眼他們天真無邪的樣子,也想多聽他們歡樂的交談聲。他覺得孤單而無聊,逐漸陷入昏睡,不知過了多久才醒過來,醒時他看到柏林的室外溜冰場。那是晴朗而寒冷的冬天清晨,場地不大但容納正在溜冰的近二十個人卻十分寬敞。場內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其中有三個活潑可愛的東方小女孩,和一個溫和清秀的中年東方婦女。女孩跟著音樂嘗試畫8字,偶而還會來幾個跳躍和旋轉,那婦女則流暢的跟著其他人往反時針方向繞著溜冰場轉。過了一回兒突然來了一個年過花甲,瘦小乾枯的老婦人,沒想到她竟然是全場溜冰最純熟最好的人。她敏捷的身手不時比手劃腳,偶而快偶而慢,偶而跳躍偶而屈膝耍不同花樣,遇到有人擋住路時還會不客氣的招搖左手,大聲叫要大家避開。喔,那不是一個雙旋轉Double Axle嗎,好一個手腳伶俐的女巫!不久後他看到有個中年德國婦人溜過來靠近女孩的媽,同樣的問題同樣的答案,那婦人離開時以不自然的笑臉說你們好幸運,訪問時領取德國政府的薪水,還能享受這麼好的體育設備,這些都是德國納稅人的心血啊。孩子的媽僅僅向那婦人微笑,心裡想這些不都是我丈夫辛苦工作應得的報酬嗎,又不是白吃的午飯,但她沒說出聲來。他們自得其樂繼續溜冰,一兩小時後小天使和她們的媽就離開了。他覺得溜冰場已經失去了活力,沒什麼值得留戀,他再也看不到歡樂,只感到眼皮的沈重。

睜開眼時他不知不覺已經踏進了另一個多彩的世界,那是美國他工作的大學城的一家牙醫診所,診所剛開門不久,患者寥寥無幾。不知為什麼今早那麼特別,櫃檯小姐與護士們競相朝他微笑,她們比手畫腳互通耳語,似乎在報信這個剛進門的人就是昨天一位年輕太太帶來三個可愛小女孩的父親。他們都以又羨慕又欽佩的眼光望著這個人,對他一再的稱讚那三位小天使是如何的伶俐可愛,她們在心中暗暗自語為何這個以前看來貌不驚人的男人,今天看來卻特別的俊秀,也難怪他的女兒會一個比一個可愛了。給他清潔牙齒的是一位新來的,剛畢業不久的年輕貌美身材婀娜的女醫生。她好像不在乎他兩排歪曲得厲害,醜陋異常的褐黃色牙齒,輕快的清洗著它們,還不時用乳液般溫柔的言語跟他交談。他的肩膀感到細腰與酥胸的依偎,她的體熱因工作時搖晃的身軀所產生的壓力韻律,像陣陣波浪透過衣服與肌膚滲透進他的體內,她的體香好像火焰燃燒著他的靈魂。好像空肚時,一下子喝了三大杯烈酒,他開始醉得迷迷糊糊,有如一片羽毛東飄西,一直飄到九霄雲外。正在陶醉忘形,全然感覺不到平常清潔牙齒時所需忍受的痛楚,半個小時有如一瞬已然過去。清潔完牙齒,她親自送客直到門口,以親切關懷的語調叮嚀他得天天甚至於每餐刷牙,還得常常來看她。他腳步輕盈的走出診所,天空是一張柔和巨大的藍色臉孔,正朝著自己微笑呢。整天恍恍惚惚行走在九天雲霄上,辦公室內所發生的一切事物都顯得特別順暢,工作輕鬆而愉快。實驗室裡平常不太聽使喚,喜歡淘氣的科學儀器,今天個個成為聽話的樂器,數據像輕巧的音符源源不斷的跳出來,又自動自發的譜成一首迷人的天堂之音。想起十年前剛到此時,不少保守的本地人和現在的柏林人沒有兩樣,但隨著時流他們和外來人接觸多了,從認識到瞭解,對外來人的歧視逐漸消失,他感到一股內在的安寧。這幾年來大學城已經變了很多,什麼時候全世界才能進步到不分族群與人種,不管在什麼地方都能和諧相處,他陷入了沈思。

奇怪景色怎麼又變了,現在看到的是家中晚上柔和燈光下的起居室,他正興高采烈的向坐在沙發旁邊的太太,大談今天愉快的遭遇。她先報以摩那麗沙式的微笑,這微笑在剎那間消失,之後她把座位挪開了一步,整個晚上低著頭看書,從此不再發出一聲,也不加理會。正當自覺無趣,不知如何是好時,恰卻聽到了熟悉的一聲叫,「你又在發什麼呆了,整個下午只會躺在沙發上打盹做白日夢,大好天氣也不出去走走,動動肌骨,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他恍然睜開雙眼,揉揉眼睛,發現酒杯與書本早已滑落在地毯上,而老伴正以似是關愛,又有點抱怨的眼神看著自己呢。  回到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