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初中生活

丁等的操行           充當「講義氣」的小英雄         落花生           抄襲、比賽和獎品

情竇初開               性騷擾事件           欺負弱小和爆發性的體罰         忙於「探礦」的暑假

初級中學:戰前潭子公學校、專供台灣小孩念的國民小學、畢業生在升學上,絕對無法與台中市的小學校、專供日本和國語家庭小孩念的國民小學、競爭。戰爭剛結束、所有學校都未上軌道,鄉下公學校與都市小學的學生反而在程度上差距不大,反正大家都沒有準備好升學考試,考好、考壞,更像智商測試 IQ test,也就是說不那麼受到有沒有受到好教學或惡性補習的影響。夏天升學考試完,我們發覺潭子國小升學率比想像好得多,也許是創校後的歷史的新高,有好幾個同學考上台中最好的學校,我與一個成績不錯但不特別出色的吳同學考上中,而天佑成為台中商業學校狀元。其他只能考上次一等的台中二中與台中農業學校,後者是競爭最低的學校,台中工業學校也是最紅的學校,但它只有高中部。之後幾年潭子國小升學率一直不錯,這是台中一些著名小學沒有預料到的。

        五六十年前台灣人口不到六百萬,台中市是人口二十多萬的第三大都市,因為教育尚未普及市內中學了了無幾。台中中和台中女中仍舊是男女分校,台中商業和台中師範則是男女混合學校,這些是大家競爭的幾所中學,台中工業也是熱門學校但只有男生高中部,二中與農業學校則屬於第二志願學校。學校分兩次招生,主要學校選在同一天舉行入學考試,為了方便吸收沒考上的學生,第二志願學校則稍為延後舉行。台灣中部各縣市的好男生都聚集於中,每年級招收約三百學生,都是中部少年菁英各地小學前一二名的資優生,同學之間的競爭與潭子國小然不同。鄉下來的我既不知競爭為何物,也不在乎與別人相比,那時只懂得玩耍與調皮,平時功課不覺得重,低年級時每天把習題做好也就算了,不需特別用功。用不著擔心成績差或競爭不來,成績好一點或壞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好一點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處,各種考試不太難,不用特別花時間去K書,考完試成績發下來總是不差。第一學期期考完之後幾天,在寒假前我們到學校領取成績單,看看每一門的成績都還可以,便開始和同學們閒聊起來。有個住在台中市的同學問我拿了班上第幾名,我聽不懂他的問題,他罵了我一句傻瓜,把我的成績單搶過去,看了看指著單上名次處,說我是班上考了第一名。那時真的還不知道什麼是第一名,第二名又有什麼關係,反正只要成績不太差,不會被父親責罵也就行,我也不在乎馬上又和其他同學閒聊去了。回家父親看了心裡暗中高興,只是笑笑並沒有獎品也沒說幾句鼓勵的話,所以我也沒有特別的高興,至於母親平時就不管我們的學業也沒說什麼。

丁等的操行:第二學期學校開始試辦能力分班,沒意外我被分配到甲班。同學們聽說我成績非常好,個子小不適合當班長,糊糊塗塗的被他們推選為學術股長,學術股長平常沒什麼事可做,但每學期一次的壁報比賽,要由學術股長負責。當時的我除了上課就上課,考試就考試,和平時與同學們胡鬧外,什麼課外活動一概不參加,一方面是因為每天花很多時間在通學上,一方面也是因為沒有高班同學的提攜。等到要出壁報時,我真的很慘,除了同學交來寥寥幾篇只夠填滿三分之一版面的文章外,也不知如何請同學幫忙,況且誰願意浪費週末(只有星期天一天),坐火車到鄉下我家來幫忙做壁報呢,所以整張壁報全由自己包辦,一個星期天內胡亂拼揍,不足夠的文章全由自己填鴨式的補上去。結果當然是可預料得到的,評審成績一公佈,我們這學業成績特優的甲班,壁報成績竟遠遠落在後面。同學的抱怨不必說導師更是氣昏了頭,不只把我痛罵一頓,那個學期他給了我的操行成績竟然是全班最低的68分,一個丁等,這是我一生所得到的任何科目最壞的成績。倒楣的是這位導師也是我的數學老師,雖然我的數學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不知和原因這學期的分數也沈淪到乙等,使我那個學期成績的排名掉落為第二名。好在父親經我的解釋操行成績事,第二名也還算過得去,所以我並沒有被責罵。

充當「講義氣」的小英雄:考試舞弊或偷看是台灣學生的通病,料想現在如此以前更加猖獗,壞學生一定偷看,班上前幾名的同學一樣偷看。那時偷看是時尚,還有一個特別的名詞叫做「看寧咕」(看-ing之音,看的現在進行式),不偷看還會被同學罵孤僻,跟不上時代的傻瓜。我一生很驕傲的一件事是當跟不上時代的傻瓜,考試再難、也從不偷看過別人的答案,我也不讓別人偷看我的考卷。但是就有那唯一的一次,在初二、一次理化課期中考時,大概是友誼難推卻,竟把我的考卷丟給當時最要好的同學偷看,不料他一字不漏的照抄,這位同學是我們學校一位數學老師的兒子,這一抄當時幸運的沒被抓到,考試完便出了事。事情的發生是這樣的,考完試考卷一發下來,我照常拿了滿分,他一字不改的抄襲卻僅得到八十分,這位同學什麼都不懂,其實有八十分也該滿足才對,但他卻拿著考卷去跟老師理論。這位新來不久的年輕老師說他的答案雖然對,但方法不對所以才被扣了分。這個無恥的同學拿著考卷來跟我抱怨,說他是一字不改的抄了我的答案,我拿了滿分他卻被扣了二十分,言下好像說如果我的答案是錯的,我就不應該丟給他抄,他實在是被冤枉了等等。被他這麼一說覺得很抱歉,不知是因為沒有是非判斷能力,還是看多了武俠漫畫學會了俠義,講求「義氣」,我竟然自告奮勇的幫他去跟老師理論。老師很不耐煩的想一想,堅持我的方法是錯的,不肯給他更改分數。當時也不知道是使了什麼邏輯,大概還是為了「義氣」,要不然就是罪惡感,我既然回去拿自己的考卷要老師把自己的分數也扣了。滑稽的是這位老師生氣了,一聲不問馬上把我的分數扣了二十分。這位有點吊兒郎的年輕理化老師,不但不仔細想一想我的方法有沒有錯,更沒有查一下這兩學生的答案怎麼會一模一樣。其實我們是因為他吊兒郎才沒有被抓到,幸運的才沒有因舞弊而被記大過,損失了二十分還算便宜。這些考試題目對我來說非常簡單,我有自信自己的方法是對的,為了有足夠的證據再與老師理論,我們又去找這位同學父親的朋友過目,他是高中部的理化老師,他看了半天仍然看不出所以然。在數理,方法不對而答案對的機率小之又少,他問為什麼我的方法看來好像不對,怎可得到正確的答案呢,後來我也懶得和這些只會循規蹈矩的老師們理論也就算了。

這種事到我留學美國當研究生時又發生了好幾次,我喜歡用教科書沒有提到,自己想出的方法來解答問題,生就因為不中中矩,吃了虧不少。初到保守的賓州大不久,教我們固態物理理論的教授開始時有點看不起這個來自台灣的學生。第一學期考試有好幾次說我的答案雖然對但方法不對,每次總是無緣無故被扣十幾二十分,而且無法與之理論,期末只拿了個B。第二學期有次他在班上、推導不出一個公式,下一堂課仍然沒有解決,跟他作博士論文的一群理論研究生也找不到答案,我決定讓他們看點顏色。上完課本應馬上回實驗室工作,我卻偷偷離開實驗室,獨自躲到圖書館角落,在一個小時內把它解了出來,從此他對我另眼相看,那個學期終於拿到A。有了那次讓同學偷看的壞經驗以後,我再也不肯把自己的考卷給同學偷看了,而那位心不在焉的年輕老師也不知是什麼原因,也許是覺得教學很厭煩,教書並不是他的興趣所在,第二學期他就辭職不幹了。想一想這次經驗不止我得到了好教訓,學校也得到少一位對教學沒有熱誠老師的益處,而我從此再也不做那種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傻事。那位同學卻什麼也沒有學到,他繼續偷看,到後來連升高中都出了問題,初中畢業後就離開了學校,顯然他身為數學老師的父親,一直沒有發覺自己兒子的問題,這位同學才有如此下場。

落花生:初一和初二時學校裡還沒有多少外省同學,也可能是外省同學都集中在另一班,至少在我班上一個外省同學也沒有。初二時導師換了一位從大陸剛來不久的年輕老師,他戴著一副金邊的厚眼鏡,個子高人長得斯文,是現在典型的「帥哥」,他也是我們的國文老師。我從小就討厭死背文章和詩詞,認為那只是浪費時間,些新文學更有意義,因此有點討厭傳統「之、乎、也、者」的國文課,平常上完課也就算了,不會再花半點時間去溫習。沒想到由於班上還沒有國文程度較好的外省同學,這位老師很快就發現我雖然個子小也調皮,看來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但作文、考試和問答的表現都比其他同學好,有時全班同學答不出的問題,我總會給老師一個滿意答案,也因此沒過幾個星期我就成為班上老師的最愛 (寵物,Teachers Pet)。他時常在班上誇獎我又聰明又用功,天知道平常只對理化數學有興趣的我,根本不花時間在國文或其他課程上,如果答得出問題也只是上課時比較專心而已。當時我們正好到一篇許地山先生談落花生的文章,內容我早已忘光,大概是談落花生的好處吧,落花生看來雖然小小的,平時長在地下沒人注意,就是開了花也不太引人,其實它又好吃又有營養,還有許多平常意想不到的好處。老師特別在班上說「班上的某某就像落花生一樣,個子小小的,看來一點都不起眼,其實他很聰明功課也好」,所以那學年班上的同學常稱呼我為落花生。我平時很少與老師交往,即使是欣賞自己的老師我也不會與之親近,但是那年國文成績頂呱呱不用說,操行成績也從丁等「量子跳躍」為甲等。上個學期導師的偏見剛把這個找不到同學幫忙,奮勇自己完成整張壁報的學生,操行分數打為丁等,而這個學期我什麼也沒做,只是學業成績獲得老師青睞,操行一躍成為甲等。不過我也該講一句公道話,老師是人,人偶而會被情緒所左右,判斷只要不太離譜我們也不能太苛求。以前升學以聯考一試定天下,操行好壞不被考慮,其成績還不至於影響學生前途,聯考廢除後學生申請入學將會受到老師介紹信好壞的影響,老師的責任更為重大。學生的操行成績和介紹信可不能受到老師私人的恩怨和好惡所左右,老師正確的判斷是何等的重要,今老師更需謹慎,判斷也更需公正。雖然中小學老師在社會上有時得不到應有的尊重,他們對小孩的成長和社會的進步所負的責任卻是無比的重大,只要老師頂真敬業,則國家前途無量。

抄襲、比賽和獎品:初二期間大陸淪陷,台灣一下子湧進了六十萬蔣家軍和近一百萬大陸難民。那是艱苦的時代,不到六百萬剛度過第二次世界大戰不久的貧窮台灣人一下子面臨支持一百多萬逃難者的命運。國民政府為了掌控資源和鞏固政權,故意區分外省人和本省人。很快的新舊兩族群的摩擦開始白熱化,二二八事件表面上看是由於私賣菸酒衝突所引起,其實是起因於人民積怨的發洩。當時我們還是不太懂事的小孩,對此事件有點意識但不會參與。事件發生期間學校除了停課幾天,也看到學校附近大官員的房子牆壁上有幾處彈痕外,我們上學和上課未受到嚴重影響,比我們高兩三年級的同學命運就截然不同,事件失敗後有不少人永遠失去了蹤影。

不久我們學校很快增加了不少外省籍同學,在校內剛學中文不久的本省籍同學,在國文課上一下子無法出鋒頭。學校說為了鼓勵學生努力學國語,每學期都會舉辦不少比賽,作文有作文的比賽,書法有書法的比賽,賽完在布告欄會用鮮明的紅紙大毛筆字公佈得獎人名單,並且在升旗典禮時也會頒給一張獎狀和貴重的禮物,對學生來說得獎是一項極大的鼓勵和榮耀。那時本省同學要在作文或寫毛筆字上贏外省同學簡直是比上天還難,不只是我們剛學國語不到三四年,小學時的老師又非真正懂得國語,他們跟我們一樣是初學的。而外省同學已學了近十年,無法與之相比是自然的事,況且我們的金校長公然說本省同學的智慧遠不如外省同學。記得我班上就有那麼一位同學,成績中上但作文特別的好,比所有同學好層級,但國文老師死也不肯相信他的文章是自己寫的。不只不相信,在班上還會把他文章中寫得特別動人的句子給大家聽,然後嘲笑他一個初中生怎能寫出這麼優美的文句,他說老師自己也寫不出來。很多文人和詩人在十幾歲時就已大放光芒,那有學生的文章一定比老師差的道理。這位同學除了拿個鴨蛋外再怎樣申辯也等於白費,等到下個星期又是同樣的指責又是一個鴨蛋,到後來家長抗議也無濟於事,這位學生還以抄襲被記了小過,從此他再也不敢寫好文章了,這位學生的文學天才就此被埋葬,好在他在別的方面也還可以,也只好往其他方向發展。而我自己還得慶幸雖然功課樣樣好,作文也比得上本省同學,卻好不到被老師指責為抄襲的程度,才能相安無事的生存下來。

情竇初開:小學五六年級時對女孩子開始有點興趣,當時的社會,特別在鄉下,仍然非常保守,婚姻是藉媒婆尋找和介紹對象,再由父母做決定。東方古老文化的男女授受不親的觀念作祟,學校裡男生與女生互不交談並分開玩耍,有一兩位比較成熟也比較不怕別人閒話的男女同學敢相互交談幾句,很快就會成為班上的「緋聞」,就會在班上被炒作一番,但這種事少之又少。偶而在路上碰到班上漂亮的女同學,最勇敢也只會默默的微笑點個頭,一般的女同學則只是一眼而已,就是如此雙方難免臉紅。好玩的是我在私底下和弟弟訂定互不侵犯條約,哪一位女孩子將由他來追,而另一位則是自己的份,事實上誰也不敢也不會追誰。六年級時有個大我們一兩歲早熟的男同學,偶而會在手提小黑板上畫男人的熱棒拿到女孩子那邊招搖,同學們還裝得很正派只敢竊笑,只會嗤之以鼻不去理他。過了兩三年他初二時傳出他和台中後車站旁一家小吃店的女孩子有染的消息,女孩肚子一天天漲大,他只好退學結婚,從此輟學後來大概也沒什麼出息,個人生就因早熟沒人指點而葬送了,性教育的重要可想而知。

初一初二時我們對女孩子的態度並沒兩樣,坐火車上學每天車子擠得站位都很難找到,男女同學不得不擠來擠去,也算是通學時唯一愉快的消遣,可惜擠得太厲害了,對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孩子來說還是無法享受。初三時身體開始產生變化,對女孩子真的有興趣了,但男女同學談戀愛還是少之又少,倒是那時結交了一個同學,就是那個偷看別人考卷的同學,拿不到好分數還要怪別人、父親是位數學老師的那個同學。從他學會了如何自慰,情緒開始恍惚不定,在課堂上無法集中精神,成績迅速滑落,到了初三時成績已經滑落到班上的第四五名,這應該算是自己意志薄弱和交友不慎的結果。初中最後一個學期,學校要我們填志願是否要繼續上高中,父親只肯讓我們兄弟念工業學校,我當然老實的填寫,沒想到因而保送高中的名單上找不到我的名字。我那同學的父親也是保送高中的審查委員,他告訴我、我之所以沒在名單中,是因為問卷裡我已經清楚表明不再上高中了,所以才被從名單中剔除。沒上榜在同學眼中被認為是成績變差,因而失足了面子,事實上這反而是件好事,免得和父親爭吵,但為了這件事心情還是難過了好一陣子。

性騷擾事件:初中(國中)時一再的聽到初二初三的女同學,特別是漂亮的女體育健將,到外地比賽住在旅社時與體育老師發生曖昧關係的謠言。這些事是否屬於性騷擾或兩情相悅就不得而知,但即使是兩相情願,老師就有權接受毫無經驗的年輕小孩的感情嗎。在男性至上的社會裡還沒有「性騷擾」這個名詞,那時男女平等僅在喊口號階段,連婦聯會都還沒誕生,只要是不正當的男女關係,女方恐怕都站在錯誤的一邊,不敢揭發。女運動健將,特別是短跑健將,長得苗條可愛,四肢靈巧,彷彿比一般女孩子都長得漂亮,況且女孩子早熟,在保守的社會中男同學又不敢追求她們,女孩子也不敢主動向男孩子示好,小女孩子愛上粗獷大膽的體育老師也是很自然的事。這正是封建社會的一大病態,這種事現在已經很少聽聞,那時結交小女孩對體育老師而言是一種時尚,另一種體育競賽,好像體育老師沒有小女朋友便見不得同儕似的,幾乎有女生的中學都可聽到體育老師和小女生有染的謠言。不幸的是我的心中情人聽說也被體育老師沾上了,我雖然感到一點失戀的痛楚,到底與她並沒真正談過戀愛,所以談不上受到創傷。

台灣光復不久政府忙於安頓難民,司法系統尚未建立,父母即使知道女兒被性騷擾或被佔便宜也很少告到法院,警察才不理這種事,多半「有辦法」的人都會找黑道大哥用恐嚇或武力來解決爭端。這位女孩子父親是個留過日的醫生,祖父還是清朝的舉人,在鄉下是人人敬畏的鄉紳,也是富戶,據謠言他父親雇用了流氓去「勸」那個體育老師潔身自愛,問題才終於解決,女孩子好幾年後嫁給了一位商人。我們習慣於譴責黑道治國乃是民主社會的病態,在沒有王法的國度裡,黑道兄弟講的義氣使用得當,也會對社會做出正面貢獻,這也該算是一個好例子。當時在台中性騷擾事件謠言滿天飛,高一時另一個學校的體育老師與一個初二小女生發生關係,她是省運體育健將,這次女孩子懷了孕,家長終於有證據告到法院,老師被判刑關了好幾年。女孩子嬌小可愛楚楚可人,當情人體育老師在監獄中時她被一位空軍軍官看上娶了她,女孩和肚子中的嬰兒幸運的一起找到了歸宿,婚後生活如何就不得而知了。這次的判刑加以封建社會逐漸開放,自然的力量發揮它的功能,女孩子和男孩子開始能夠互相追逐,那種體育老師的另類競技歪風才逐漸從社會上消失。

欺負弱小和爆發性的體罰:初中時我的反叛性格仍未萌芽,雖然調皮好玩,一直是個遵守校規,不做壞事,身體有點瘦弱但成績頂呱呱的不打折扣的好學生,但並不因此而能逃過老師的嚴苛體罰。第一次被打是初二時的事,有天課間操時所有學生集合在操場跟隨著體育老師做體操,老師猛喊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學生一邊體操一邊開玩笑的跟著喊,老師認為學生是故意搗蛋憤怒的謾罵,不少學生開始大笑,我不只沒有喊,也不過是忍不住跟著笑了一兩聲,但老師跳下講台跑到排在最前面看來最弱小的我,一句話也不講使出了他的渾身力量,重重的揮打了我一記耳光。瘦小弱不禁風的我被強壯的體育老師一掌打來摔倒在地,有好幾分鐘聽不到任何聲音也爬不起來,還算幸運幾個小時後回復聽覺幸運的沒有耳聾。如果是現在小孩必然會告到父母,父母必定會控告到校長或法院,但是在那威權時代即使耳朵聾,可能也只會自認倒楣而已。

第二次被打是初三快畢業時,我們畢業生因為要準備升學考,學校特准不必每天早上到操場參加升旗典禮。有天早上升旗典禮鈴聲響了,學生慢吞吞的不加理會,童子軍教練大發雷霆猛吹哨子,學生還是愛理不理慢吞吞的走。這時我從火車站趕來剛好踏進校門,教練像一隻猛獸怒沖沖的問我為什麼不趕快跑,我回答說我是畢業生不必參加升旗典禮,老師怒氣爆發、不分青紅皂白一拳就揮打過來,我一樣重重的摔倒在地久久爬不起來。像這類「老師」專挑弱小的學生欺負,毫不思考的向學生施暴,他們當天回到家裡會否想到自己的暴行會否後悔,會否想一想他們有沒有資格繼續留在學校傷人子弟?專挑弱小欺負似乎是我們固有文化的精粹,我當兵時是隊伍裡個子算小的份子,我們的士官長偏好個子高大強壯的小伙子,每次行軍時一反常規總是把個子高的排在最前面,個子小的排在最後面。這樣也罷了,每當上靶場一箱箱沈重的子彈和手榴彈,一概由最後一排的幾個小兵來搬。想想盛夏大熱天,沈重的子彈和手榴彈每次都專挑個子和力氣最小的我們來搬,這樣公平嗎,這種做法對嗎?

其實這些都只是反映出我們文化的特色,在社會上何嘗不是如此,弱者永遠是被欺負的對象,強者永遠佔便宜。舉簡單的街道禮節好了,在國外車子禮讓行人是天經地義的事,在台灣誰是弱者誰就得禮讓,砂石車是路上的百獸之王,再來是轎車和摩托車,行人碰撞不過坦克只好乖乖禮讓,雖然政府開始推動車子禮讓行人的規則,但像所有政府法規一樣又有誰來執法。在西方弱者受到保護是做人最起碼的道理,打架時他們會專挑強壯者對打,打贏了也才感到臉上有光,打敗弱少有什麼光榮可言。古代西方騎士精神以保護弱小為高尚和榮譽的象徵,後來好萊塢電影把它羅曼蒂克化,使它變成只會保護美女和國王的勇士,其實我們社會需要和該提倡的是真正的騎士精神,不是教育一些只會奉承社會強者的小人。

忙於「探礦」的暑假:如今切確時間已經記不清楚,大概是過了初二或高一的那個暑假,父親忽然決定派我們兩兄弟陪一位對山地有點經驗的工友哥哥,到埔里附近的山區「探礦」,尋找用來染日式瓦片成灰色的低品質石墨。家裡當時專門磨石墨成為粉末,賣給瓦片製造工廠當作染料。一方面是因為供應我們石墨材料的商人不可靠,另一方面也因父親不想看到我們兄弟兩整個暑假在家裡等閒。我們三人來到埔里附近深山一小村莊,幸虧一位當地人願意把他新蓋好的一間小屋子租給我們,花一天買好生活必需品,安定下來我們第二天開始入山探礦。我們之中沒有人對探礦有任何經驗,因為臨時決定也沒想到先找幾本探礦的書看看,有如瞎子摸象般的碰運氣去了。我們每天大清早五六點起床,在房子外面起個小爐灶煮點稀飯,以醬瓜口,用完早餐每個人背著一瓶鋁水罐,一個簡單的有個荷包蛋和幾塊醬瓜的便當,肩上背著一支鋤頭往山中出發。我們唯一的工具不過是肩膀上的那把小鋤頭而已,先是沿著山谷慢慢爬上山,眼光不斷的注意兩旁山壁岩石中有沒有露出黑色類似石墨的痕跡,如果看到便用鋤頭把表面碎石挖開,看看裡面是否蘊藏著石墨層。其實兩旁山壁到處可看到類似石墨的灰色碎石層,但總是不堪挖,裡面不是什麼都沒有就是石墨質料太差,只是有些灰色的石頭而已,在這些毫無經驗者的眼光中不值得再挖下去。一步一步往山上爬,早上就這樣很快的過去,到了山頂已快中午,隨便找棵樹下涼快的地方吃起便當來,肚子餓了簡單的便當也成為山珍海味,一邊望著山下的綠野河川,在徐徐吹來的涼風中,聽那位約三十來歲的工友哥哥談他永遠談不完的人生經驗,躺在地上在不知不覺間陷入酣睡。午覺醒來我們便找另一條山谷,慢慢注視兩旁山壁,一路又探下去,由於高山把陽光遮住,山區白天比平地要短暫許多,太陽即使在大夏天不到五六點就已經下了山。每天回宿舍時已經是遲暮時分,匆匆忙忙準備晚餐,用完餐再聽那位工友哥哥談一些大哥Big Brother的人生經驗,看看星星或月亮,整個暑假一天又一天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並不是每天都過得這麼平順,山地午後偶而會下一陣西北陣雨,雖然身上帶著簡單的雨衣,被雨淋濕是常有的事。日本人經營山地很用心,林木砍伐後馬上會造林,國民政府剛統治台灣不久,環境還未被嚴重破壞,山坡很少看到種植蔬菜或檳榔,土石流只有大颱風時偶而才會發生。好在那年夏天午後陣雨似乎特別少,也沒在我記憶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倒是有幾個下雨天留在宿舍休息,除了欣賞籠罩在薄霧下出奇平靜柔美的山巒外不知還能做些什麼事。也許現在的小孩還可看看小說或電視,那時電視機還未發明,買不起收音機,小說對我們來說一樣是奢侈品,那些日子只能看看風景遐思而已。

        讀者不用猜已經知道結果了,我們這些業餘「探礦家」整個夏天不知上上下下幾十處大大小小的山谷,不知踢傷了多少次光著腳的大拇指頭,磨平了不知幾層皮,就是始終沒有發現任何值得開採的石墨礦。暑假一過很高興的回到家,父親雖然失望卻也發現我們兩兄弟在短短的一個夏天內,不只皮膚得黝黑身體變得健康,身心似乎也成熟了許多。當時台灣交通不便,偏僻地方更甚,山區與平地很少來往,宛如兩個不同的世界,我們兄弟剛到時皮膚白晰,在那些山地人眼中很像都市富戶人家的雙生子弟,遠近的山地人莫不趕來比手劃腳,像一對熊貓被品評欣賞一番。有些年輕女孩也忘了當時保守的習俗,跑來羞答答的偷看我們,他們對我們客氣有加,不只把一間新蓋好的小房間租給我們,也把他們千節省、萬節省下來的雞蛋和少許雞肉豬肉以合理的價錢賣給我們,偶而還會送我們幾支熟得剛好特別香甜的香蕉,所以那個夏天營養要比待在家裡好些。那位工友哥哥的人生經驗談有時很粗俗,比如有天一個約三十多歲的山地人帶著他的十二三歲的女兒來看我們,女兒的母親早已病逝,爸爸就和女兒相依為命,這位哥哥就開玩笑的問那女孩,要不要嫁給我們兩兄弟,女孩羞答答不好意思回答,他便問難道你一生都要當你父親的「爸」(又是丈夫又是爸爸),不要嫁人?工友哥哥也時常誇大他的嫖妓經驗,其實他哪有錢嫖妓,整個夏天跟我們一起,沒有一個晚上偷偷跑出去,就是有意山地樸素的民風也養不起妓女,不過他的吹牛多少也使我們認識了人生的另一面,我們也因而在短短一個夏天內變得成熟了許多。如今回想起當時我們所接觸到的人,不管是那位工友哥哥或是那些山地人,他們都有著未被污染的純樸、自然而善良的心,就像那些未被污染的清新的空氣和溪水,和永遠看不厭的翠綠山巒,還有晚上點綴天空數不完的燦爛星星一樣。  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