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回台服務

初在物理所的日子              物理所所長職務                       黃昏的回顧

回到台灣:1988年夏初,我應清華大學材料系陳建瑞教授(他當時合聘於中研院物理所)的邀請,回台講授表面科學。台灣自從蔣經國總統去世後,首次由本土出生的李登輝先生接任,蔣家威權統治逐漸走入歷史,民主政治在台灣露出曙光。四十年來因國家預算有七、八十%用在國防,嚴重影響了台灣經濟的發展,到了蔣經國後期和李登輝時代,這種不合理的作法有了顯著的改變。台灣靠著從外國回留的訓練有素的人才、廉價勞工和鬆懈的環保政策,傳統和低科技產業迅速發展,經濟起飛,科學研究也逐漸得到應有的滋潤。在為期三天的講習會中,我介紹國際表面科學的發展近況,也特別介紹自己專長的場離子顯微學。在開會期間建瑞兄特別帶我到中央研究院晉見吳大猷院長,他提到我回台服務的可能性。我因早就聽到加州大學李遠哲教授經常回台灣做長短期講學的消息,而自己心中也不時感到虧歉台灣的教育之恩,所以答應會把他的話放在心裡,回家後好好考慮。

        第一次我對台灣教育之恩感到歉疚是1967年的事,是我剛拿到博士學位不久的那年。因為來美時的一張單程飛機票,我參加了富爾來得留學生旅費獎助金考試,幸運的或不幸的考中了。幸運的是我早已經申請到獎學金,不必為留美的生活費用擔心,但旅費仍無著落,有了旅費獎助金我就不必再為飛機票擔心。不幸的是拿了此獎助金,我只能申請到「交換學生簽證」,此簽證規定學生一拿到學位就必須馬上回國服務。1966年底我一拿到博士學位,向美國移民局申請延期出境,移民局只准我繼續留在美國兩年做博士後研究,而台灣的「在台美國基金會」主席則一再地催促,台灣急需科學研究人才,要我馬上回台灣為國效勞。雖然我認為在實驗物理科學,沒有博士後研究經驗,要做好獨立研究工作並不容易,但在台美國基金會主席,一位華裔美人,卻來了一封措辭非常強硬的信要我馬上回台灣,否則必須立刻償還旅費,我決定償還旅費繼續留在美國做研究。在我的論文指導教授極力推薦下,移民局終於批准我留下來,但我心中首次感受到台灣教育之恩和沒有學成回國服務的虧欠與壓力。

        1989年在清大陳教授的勸導下,我同意回清華做一年的研究訪問,中研院物理所一位表面物理研究人員,方建雄先生聽到我有意回台灣做長期訪問,馬上爭取我到物理所。當時物理所林所長任期早已屆滿,所長暫由何先生代理,物理所研究風氣和成果遠遠落後國外,就是在國內也無法和好大學相比,院士們一再地勸吳院長從美國物色新所長,把物理所帶上來。因此吳院長正積極尋找物理所所長,方兄極力向吳院長推薦,希望他聘我回來當所長。1990年春天,我以國科會特約講席回國講學之便,又和吳院長見了面,我們理念相同談話投機,他經過一番思考後首肯聘請我回來當物理所所長,該年九月上任。當天晚上我和清華與中研院物理所,陳兄、方兄、姚永德和謝雲生等人還到龍普飯店晚餐慶祝。1990年台灣學術界還非常保守,中研院除了新設立的所外,舊所的所長很少由初次回國學者擔任。也許吳院長遭人反對,要不然就是他心中有些猶豫,有一天在賓州大我意外的接到他的信,說他要我先以訪問研究員身份回物理所,半年後對台灣情況瞭解比較清楚時再聘我當所長。我收到這封信感到驚訝,馬上回封信給他,信中說如果我只想做好自己的研究工作,我沒有回台灣的理由,我是想幫助台灣提升物理研究才想回國服務,除非能當行政主管,我將很難推動這個理想,也就是說我回台灣服務將達不到預期的效果,果真如此我想重估我回台灣的計畫。料想一方面吳院長沒有找到更適當人選,一方面在他詢問國外院士的意見後,決定不再變卦正式聘請我為物理所所長,依本來約定該年九月一日上任。

        1990年台灣還沒有真正開放,李登輝在國民黨內的權力鬥爭下,由剛去世的蔣經國總統指定為繼承人不久,但缺乏政治班底的他,孤軍受到朝野的夾攻。學術界人士同樣抱著兩種不同心態,屬於和回國學者不同單位的一群人,很高興終於有資深學者願意回國,國內停滯不前的學術研究加入了生力軍。另一群人屬於歸國學人同一單位的人,他們認為國外回來的人是從天空而降的降落傘部隊,回來和本地學者爭搶好職位。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前者因為自己的利益不直接受到影響,能以寬容客觀的態度替國家學術進步著想,而後者則為了保護自己的權益想不了那麼多,說來也無可厚非。至於我看到1980年代後期,台灣的學術研究經費每年增加約百分之十五,在美國學術研討會遇見剛拿到博士學位不久的台灣年輕學者,住的是五星級飯店,飛的是商務艙,並且都以計程車代步。而美國因為研究經費年年緊縮,我們這些奮鬥了二三十年的資深教授,住的是三星級飯店,以公車代步,看到台灣同行所受優厚待遇又有多少人能不羨慕。然而我之所以想回台灣最大原因是曾被台美基金會主席責備過,在心中一直感到虧欠,所以那位不通人情的華裔美國外交官,也算是盡了他的職守,替台灣「抓到」一個資深學者回來。當然另一個原因是受到台灣同行一再地勸說而盛情難卻,和看到他們對科學研究充滿了憧憬和熱誠的緣故。總之過了四分之一世紀後,想闖出一片新天地,我真的從滋養我職業成長的美國,回到了滋養我生命成長的故鄉:台灣。

初在物理所的日子:台灣政治體制在1990年左右變化很快,民進黨剛成立不久,仍須以遊行和靜坐爭取民主自由,刑法一百條還沒廢除,政府還在舊國民黨勢力的控制下。中央政府機關中上級官員,除了少數與外省人關係特別密切的本省人外,清一色是外省人,且本省人也都半只能當副手,他們入官的先決條件是懂得奉承和必須加入國民黨。在鄉下人心目中,中研院是高高在上的御用學術機關,我們有些鄉下親戚知道我並非國民黨黨員,他們無法相信我回來當的真正是中研院的物理所「所長」。內人台中鄉下的一位醫生親戚就一再的問我們,所謂的「所長」到底是那個「ㄙㄨㄛv」字,他不認為本省人有機會當中研院物理所的所長,以為只因我剛從美國回來,國語發音不清的錯誤。內人還半開玩笑的回答他,就是「廁所」的「所」字,重複了好幾次他才終於相信。當然很多人問我,是否以前就和吳大猷院長有私交,我說只見過他兩面而已,並且告訴他們吳院長聘請誰應該不會受到認不認識的影響。當時很多本省人,甚至於住在台北的朋友,對我當上所長事覺得不可思議。台灣的確變得很快,想想那也只不過是十三、四年前的事!

談到吳大猷院長,我和他還真是有點緣分,我第一次看到他是1956年的秋天,那時我是暑假剛過不久的師大二生。應該是十一月吧鄧昌黎先生因為建造粒子加速器事在美國國會作證,他父親是政府的高級官員(記得是監察委員),因而報紙大幅報導這件事。在國際外交逐漸走入困境的情況下,政府決定以推動科學來促進國際關係,因此邀請了吳和鄧兩先生回國講學。有一天他們倆在中山堂做一場公開演講,我和女朋友,即後來的妻子,同往聆聽。經驗豐富的吳先生知道在公開演講上該講些什麼,他講的是基礎量子力學和原子物理,內容非常的簡單,適合於一般聽眾,也就是氫原子的構造,Bohr模型等簡單原子的結構而已。這些材料我在暑假自己看書讀過,也就沒有學到什麼新東西,倒是在演講中,他特別提到當時在美國非常傑出的兩位年輕華裔物理學家,楊振寧和李政道先生。我還清清楚楚的記得他把他們的名字寫在黑板的左上角,當然我只是一個大二的學生,根本沒有機會和吳先生個別見面,我們只是混在一千多名聽眾中的兩個學生而已。如果過了一年,李楊沒有榮獲諾貝爾物理獎,我可能很快就把這事遺忘,只因為他們過了一年就獲得世人尊崇的大獎,吳先生的演講才在我腦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幾十年後的今天記憶猶新。其實我之所以特別記得這件事也是因為在先生的演講中,談到當時剛剛興起的粒子物理,他談到新發現的不少粒子與如何有系統的區分數目近百粒子(現在已經增加到三百左右)的物理性質方法,其中他提到我從未學到的「新奇量子數」。回校後寫了一份聽講報告,供物理系壁報採用,顯然我們的學兄對科學新知毫無興趣,沒有人參加吳、的演講會,所以就是看不懂我的報告,以為我把原子中的一些量子數,錯用在基本粒子上而成為「新奇量子數」。我的聽講報告也就沒有被採用,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大二剛學到近代物理,那能和那些已經學過不少近代物理和原子物理的大四師兄辯解。我這個老師看了都頭痛的學生,這次反而踩在師兄們的腳下,當然心裡忿忿不平,對這件事的記憶也就特別深刻。事隔幾十年,有次在院士會議中和吳、鄧兩先生提起這件事,他們都還記得1956年秋天一起回台在中山堂演講的事,但講什麼他們已經記不得,倒是我這個當時大二的聽眾替他們留下了一點記憶。

        在物理所頭兩年過得相當艱苦,首先我對台灣一般公教人員心態毫無瞭解,自己的性格太僵硬,缺乏彈性,不會接受我認為不對的陋習,該改的一定要求大家馬上改。在中研院或甚至於在台灣學術界,我們物理所可能是首先每年對研究人員做詳細評鑑的所,1991年春天就已經開始。還好一般說來我們雖然嚴格些,但作法很公平,一方面所內同仁還尊重我的構想,只要利益沒有直接衝突的,都不會反對。在國內我很快獲得物理學界同儕的尊重,雖然對物理學會的會務不特別熱心,卻被推選為物理學會會長,後來也推不掉真空學會會長的職務。特別是物理學會,在回來的第二年理事會就推選我為中研院院士候選人,如果不是他們的提名,院士中沒有個人的領域和表面物理有絲毫關係,要由他們來給我提名簡直是緣木求魚。院士提名方式多少靠個人機運,如果你沒有認識的院士,你被提名的機會小之又小,有些重要的物理和應用物理領域,二三十年來一直看不到半個院士,有一天偶然的機會,一個名聲特別響亮的人被選上,過了幾年院士會議就擠滿了該領域的人,電子工程學就是最好的例子。其實這種情況在哪一個國家都一樣,也不能只怪我們,人本來就喜歡生活於自己熟識的圈子內,不習慣到把眼光放遠,去看自己環境以外和未知世界中的人和物。即使我們能把心胸放寬,我們又怎能正確的判斷行外人的學術成就,這正是每屆院士選舉時困擾著大家的一個問題。

第二年有件事搞得我頭昏腦脹,無所適從幾乎擊垮了我的意志,假如不是年輕時靠著獨自奮鬥完成大學和研究院教育訓練出來的忍性,我大概會放棄又回到美國。當時美國高能物理界正在籌建超級粒子加速器,需要經費高達100億美金左右,由於價格太過昂貴,美國政府希望世界各國能分攤部份費用。美國高能物理學家積極找外國政府贊助,台灣既然是亞洲四小龍之一,經濟正在起飛,當然也被列入考慮。在美國的華裔物理學家,地位崇高且積極想對美國高能物理界作貢獻的李政道先生,以他和吳院長的深厚關係,向台灣政府提出贊助五千萬美金的計畫。五千萬美金那時值新台幣近二十億,是一項極為龐大的資金,國科會每年用在基礎物理獨立研究的經費尚不到新台幣兩億,用在基礎科學獨立研究的經費總共也不過在六億左右,這種要求在台灣科學界引起很大的騷動和部分人士的反對。這麼大的投資政府要先行審慎評估,在台灣「官大學問大,位高智慧高」的文化之下,身為台灣物理界最高研究機關的中研院物理所所長職位還不夠高,我也仍未被選為院士,因此不只我從未被徵詢過意見或參與評估工作,還無辜的捲入雙方的紛爭中。當時評審的委員之一是加州大學化學系教授李遠哲,他在台灣出生,也經常回台灣講學,對台灣科學發展瞭解十分透徹,意見受到重視。另一位是世界高能物理權威的楊振寧先生,這兩位諾貝爾得獎人都認為,台灣物理研究應著重在凝聚態和原子、分子物理,他們主張把這筆經費善用在台灣有競爭力,能夠做好的研究領域上。首先我從未被徵詢過意見,雖然我自己也認為這筆經費應該投資在有可能在台灣生根的基礎科學研究上,但因物理所諮詢委員中有楊、李兩先生,身為所長的我必須顧及整個物理所的利益,所以我從未公開表態自己的立場,或許因而同時得罪了雙方的評審委員。

台灣該不該參與這麼昂貴的研究計畫的爭議,在1992年院士會議期間達到了頂峰。有天早上六點左右,我在家裡接到了李政道先生的電話,他要我再等二十分到物理所辦公室見他,他是物理所的諮詢委員,我依約前往。他大概早就知道我雖沒有明白反對,但也從來沒有公開支持過這項計畫,所以開門見山就要我不反對這項計畫,他說我應該尊重他在世界和中國物理學界的崇高地位,這點我毫無保留的同意。但是SSC事我沒有做任何承諾,談了二三十分鐘,他終於失望的離開。因為這件事在院士會議期間的物理所諮詢委員會上,談到我續聘問題時,少數所內極力支持這項計畫的高能和理論物理學家,誤認為我沒有行政能力而反對我的續聘。我在職業上曾受到好幾次不盡公平的批評,有兩次是年輕時在美國的研討會上,兩個資深的猶太裔物理學者告訴我不得指出他們研究工作的錯誤,要不然在申請研究經費時我得小心。如果我學生時最驕傲的一件事是考試時從不偷看,那麼我職業生涯很驕傲的一件事就是公平的對待所有人,從沒有因研究領域不同的偏見打壓過別人。

1992年七月院士會議期間也是物理所諮詢委員會開會之時。既然我不公開支持台灣花費二十億來參與美國超級粒子加速器(SSC)的建造,所內少數推動此計畫的高能物理同事,把它誤解為我不重視他們的研究工作,向諮詢委員表示所內有嚴重的人事糾紛。很遺憾的是雖然物理所進步迅速有目共睹,少數諮詢委員仍然相信這些人的話,認為我雖然是一個好科學家,行政能力令人質疑,所長做的並不成功,對我的續聘深感猶豫。另一方面,碰巧該年我在物理學會的推薦下,也是院士候選人,到底這件事怎樣影響我的院士選舉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當時我感到的是四面楚歌的困境。在物理所諮詢委員會會議上我向召集人楊先生解釋,少數人反對我的真正原因是我從未表明支持SSC的緣故。我特別強調物理所是因為我有大刀闊斧的決心,才能在短短兩年內看到顯著的進步,如果中途而廢,則將前功盡棄。弄清楚真正原委後,他一方面支持我的作法,一方面也支持我的續聘,所長一職有了他相挺總算平安通過。而院士會議我在第二回合,幸運的終能在李遠哲等院士等人的支持下上榜,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一般學會推選的院士候選人,因為在選舉時沒有同行院士為你發言支持,很難被選上,我的當選是少數成功的例子,的確是第一次就成功的少數幸運例子。

物理所所長職務院士會議期間在美國和國內評審委員們的角力下,台灣科學界最後決定不參加超級加速器的建造計畫,美國也在得不到國際和國內支持下終止這項計畫。我繼續所長職務,總共當了三任九年,才因職務年限已到而卸下所長職務。在職期間我堅持物理所發展的大方向和追求卓越的決心,以身作則,不因忙碌的行政職務而鬆懈了研究工作。我對所內所有同仁要求雖然嚴格但絕對公平,不因領域不同而有所偏頗,一旦得到多數同仁的信任,所內人事很快轉為和諧。

所內行政工作全由歷任數位副所長,特別是姚永德先生,和很多熱心公務同仁的幫忙。任內一件很費時間和精神的工作是物理所新大樓的興建,從經費的爭取到中研院辦公室和市政府建設局以及建商、建築師與所內同仁之間的協調溝通,都需大費周章才能達成。在1990初期,在中研院興建大樓是沒有一個所長願意做的繁雜而吃重的工作,所長不但需親身到市政府交涉建造細節,院的行政室也只會做審查工作。但是在大家的辛苦、合作和協助下,大樓終於建造完成。新大樓五千坪出頭再加上舊樓一千四百坪空間,足以供應物理所將來二、三十年的發展和擴充之需。在研究人員的聘請上,很可惜在我當所長那段期間政府研究經費大幅縮水,但我們還是新聘了十多名研究人員。在聘請新人方面,我們特別注重他們的研究和創新能力與潛力,因此其中數位很快在他們專業上顯露身手。另外我們所是台灣第一個物理研究機構實施升等永久職位的評鑑工作,由於我們的作法公正而溫和,雖難免仍有些抱怨,但還不至於怨聲載道。我自己的最傲應該是激勵所內同仁自動自發的追求卓越的精神,因此各領域能普遍急速的進步。當然在張嘉升、黃英碩和蘇維彬等人的努力和幫忙下,我們表面物理和奈米科學實驗室成為國內少數具有國際聲望的實驗室,是物理所難能可貴值得持續大力支持的資產。

總之物理所發展得很順利,在幾年內從台灣遠遠落後的第三名進步到稍微超越台灣最好的物理系所。論文數目和品質也趕上歐美日好大學的物理系,當然要達到先進國家第一流研究所水準仍需努力,但九年辛勤總算沒有白費。而且物理所的進步和追求卓越的精神,多少刺激並開闊了台灣物理學界的視野與自信。有人批評我治理物理所是貪圖安逸的無為而治,其實不然,科學家身為高級知識份子,最有效的激勵方法是以自己作榜樣,培養他們的競爭心和自尊心,並時時鼓勵他們,讓他們自由發展。太過於細膩的經營 Micromanagement 反而會傷害研究人員的尊嚴和創造力,得不償失。

台灣不管在政界或學界,做好工作往往會得罪別人,反而得不到掌聲,處理好人際關係和懂得迎合和奉承才重要,況且在任內因為SSC事,遭受到雙方的誤解,心中芥蒂不易消失。本來就沒有什麼雄心大志的我,卸任所長職務後已經到了與人和與世無爭的年齡,只想把剩下的時間專注於研究工作和培育有自主能力的年輕研究員,並開始發掘業餘興趣而已。好在對行政工作沒有多大興趣的我,志願當所長也只不過是不惑之年一時的衝動,想要帶領大家提升台灣物理研究工作,既然已經享受過這個機會,不管作得好不好有沒有人欣賞,自己也應該滿足。人上了年紀,不再有什麼期待,只希望能對學術研究和培養與協助年輕人的自由發展繼續盡點微薄之力而已。人生一步一步走來,一步腳印,留下一點痕跡,再也沒有什麼遺憾可言。生靈像雨水,除了滋養大地欣欣向榮,也從涓涓細流聚合成湍急的溪澗,又壯大成河奔向浩瀚的大海,個人不過是從天而降的一顆雨滴而已,今後我該學習和追求的是心靈的滿足和平靜。

在回台主持物理所期間家人、二妹幸如和妹夫王炳謙先生的幫忙與瞭解是我生活上最大的慰藉與鼓勵,使得在重新踏上這塊土地上,看到不管是人事或環境都已經不再是自己回憶中熟習的故鄉而感到陌生,和偶而在工作上面臨困難時,能夠度過回國後繁忙的歲月,他們無微不至的關懷使我能重溫到故鄉的溫馨。

黃昏的回顧 在退休時每個人應該對自己一生的做人和處事做個簡單的回顧,這既是反省也是辯解。想想我一生每當做事不稱意或與別人意見不合而有所爭執時,同事或同行總會告訴我「你真是一個學者!」。學者應該是一種尊稱,但在個人不如意時奉送他人,卻令人眼花撩亂不知所措,不知是安慰或同情,抑或是罵人過分天真無知,和不懂得人情世故的風涼話。到底什麼是學者,簡單的說他是一個一生不斷的在學習,在思考,在追求真理和培養智慧的人,而學者風範指的應該是一個人的正直、有原則、不好功利,也不在乎別人關愛的眼神,堅持理念和不懈的為理想奮鬥的品格。個人如果這麼單純、脫俗,那只要把學問做好和好好用腦筋創造出更多的知識,那還有什麼值得他感到不如意或與人爭執的事。絕大多數學者不是那麼超凡,他們無法擺脫俗念,希望他人能接受或欣賞自己的看法和作法,也想得到他該有的權益,說一句俗語他們也渴望別人「尊重的眼神」。不管在哪一行業總有些人會以使命感為名,追求民眾欠缺理性和判斷的、對自己的崇拜,像搖滾音樂歌星一樣的經營聲名。不論什麼地方,東方社會尤甚,「官大學問大,位高智慧高」,對專業的尊重遠不如對權位的崇拜,環境的目濡耳染,使人很難完全忘記追求權位。到底我是不是一個全心全意追求學者理想的人,抑或僅是一個不知足而喜歡嘮叨和牢騷滿腹的人,沒有個人當了球員還能當公正的裁判。至少我自認為是一個努力工作,努力追求理想的人,只因怕失去原創性,天天強迫自己多動腦筋而忽視多唸書的益處,也因此學問有限。好在年輕時不管做什麼事都想自己動手,從實務的經驗和實踐的態度學到不少新東西。我不刻意、甚至於厭惡太喜歡經營人際關係的人,和李院長一樣輕視那些利用職位整天找機會剪綵和開幕致詞,沈溺於作秀的人。我崇尚學者良知,性情固執,講話正直有時還會被批評為偏激,雖然知道妥協的重要卻往往做不到,因此得罪他人在所難免。至於我是否就是自己所描繪和所想像的人,那也只能由讀者從我的言行和這本書的內容去推敲,至少那就是我的自我辯解,也是我自我設定的一生追求目標。重要的是在一生中對學術發展、對人才培育和對社會與國家,我都已經盡了一份微薄的心力。  回到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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