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幼時回憶

                            幼稚園                   名字之謎

最早的回憶:幼年發生的事在記憶中一直很模糊,即使父母還在時,我也記不得他們曾提到我們孿生兄弟的出生和成長經過,那時發生的趣事更少聽聞,甚至於我們確實的出生地點都沒有聽過,而那時的我也沒想到問父母。等到我們比較懂事時,待在家裡的時間已經不多,小時似乎有永遠做不完的事,整天不知忙些什麼,根本沒想到問父母自己的出生細節。這種事對正在成長的小孩並不重要,等到年紀較大比較懂事時已經遠離了家,這個長子的我對家庭瞭解反而比其他弟妹少很多。我只聽說我們是出生於台中縣豐原鎮某一草地,小鄉下,當時母親缺乏足夠的奶水,出生僅慢了幾分鐘就被貶為弟弟的孿生兄弟,一落地不久就交給奶媽攜帶,足歲後才又抱回母親身旁。

不少人自認為能記得一兩歲時發生的事,幼時發生的事我卻毫無記憶可言,最早想得到的是住在基隆市時的一些零碎片段。當時我們已經快三足歲了吧,一家五口住在租來的小街旁二樓樓房。父親是日治時代的「台商」,經營進出口業,往來日本和大陸,平時外出做生意,很少待在家裡,我們更少見到他。家內除了母親和我們兩兄弟外,另有一個整天在床上爬來爬去的蹩腳阿公,到底阿公患了什麼病才蹩腳,我也記不得聽說過。阿公與母親感情不太好是可理解的,父親一天到晚不在家,家內只有一個整天嘮叨不斷,半殘廢需要特別照料的老人。另外還有兩個吵吵鬧鬧,不太聽話的男孩子。母親除了天天忙得團團轉外,可以說沒有任何生活樂趣可言。母親家鄉遠在鹿港,當時交通不便,加上有個殘廢公公的束縛,回娘家的機會被剝奪了。平常既無親朋可以傾訴,又得忍受公公的囉唆,雖然母親是那種默默的工作,從不會抱怨的「傳統婦女」,有時也難免發點脾氣。也許家裡房間太狹小,父親偶而回家也很少待在家裡。記得有一天母親在後房陽台給我們兩兄弟洗澡,剛回家幾天的父親天天往外跑,喝到醉醺醺才肯回家,母親除了與父親大吵大鬧外,偶而也會為了點小事拿小孩出氣。我們出生後短短幾年內,兩個妹妹又相繼出生,媽媽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只好把大妹妹送人領養。我們小時就在這種環境之下長大,至少在我不多的記憶中,生活得並不快樂,更談不上幸福,也沒有什麼特別有趣的往事值得日後回憶。

父親經常在外,他雖然會定期寄生活費回家,或許對家庭也很關心,但真正照顧家庭的時間少,母親太繁忙、太貧窮,心情也差,貧賤夫妻百事哀,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小孩記憶特別少,也許選擇性記憶作祟,我的幼年便成為一片空白,一張沒有字畫的白紙,茫茫然看不到皺紋的霧中天地。當然偶而也會有溫馨的一面,兩三件小事常常在我腦中浮現,這些事多半和食物有關,顯示出當時天天餓肚子的事實。現在台灣食物過剩,只有過胖的小孩,找不到餓肚子的孩子,真為他們慶幸,時代的確在進步,所謂的the good old days(快樂的往昔)並不如一般人口頭上或想像中的那麼美好。現在自己年紀大不需要太多營養,不愁吃喝,反而天天為了怕胖得隨時節制飲食,還不是和年幼時一樣的必須挨餓受苦,好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殘酷人生!在貧困中長大的小孩並非完全沒好處,他們在無意中學會了堅忍的性格,對往後應付生命中無法避免的種種困境有相當大的助益。台灣經濟起飛後,小孩子過著豐衣足食,無憂無慮的生活,這種在保護傘下成長的小孩,一旦遭遇到一點小挫折就以吸毒、搖頭、犯法和自殺來抒解人際和社會的壓力。

:正在成長的小孩,肚子總覺得餓。身體中細胞以指數成長,需要有以指數增加的養分,但是一般人所能看到的是一個小小的身軀,他們怎能料想得到他需要這麼大量的食物。況且年輕夫婦經濟仍未有基礎時,卻是他們養育小孩的頂峰期。記得有個冬天晚上,我們聽到街上有人在喊「燒煎糕」、「燒煎糕」…,熱蘿蔔糕,和一般小孩一樣我們也吵著要媽媽買。平常三餐已夠難應付,哪有餘錢買零食,吵也沒用,但是那天晚上經不起小孩的哀求,媽媽心軟了,買了兩塊給我們兄弟。平常吃不起零食的我們,那一小塊可算是一生最好吃的蘿蔔糕,媽媽自己餓著肚子在旁邊看著我們津津有味的吃著,我們還太小,不懂事,肚子餓得呱呱叫,不可能會想到媽媽,請她也咬一兩口。現在想起來心裡難過已經太遲,不過取捨的得宜拿捏,決非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幼小的動物只會從母親求食,不會也不需為父母著想。爸爸在外並不一定節省,做生意賺點錢,還會自己參加旅遊團到日本或大陸玩,我們年紀較大較懂事時,父親有時還會取出退了色的旅遊照片給我們看,並且告訴我們這些照片中的些小故事。在我記憶中父親從未帶過媽媽出外旅遊,而媽媽也從來沒有抱怨過,看到照片中穿著西裝的父親和一群旅遊同伴照相,媽還會露出以父親的世故而驕傲的滿足和幸福的微笑,這也就是所謂的傳統美德吧。

父親平時很少帶小孩出去玩,有一天他興致來了,突然帶我們兩兄弟到動物園,玩夠了到一家小餐館吃一盤炒蝦米飯。那個小孩不喜歡動物,猜想我們同樣覺得動物園很好玩,但我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早已經記不得看到了什麼特別好玩的動物,一直無法忘懷的倒是那盤炒飯。那盤飯其實是相當的簡單,只是一盤炒蝦飯裡面有幾顆綠豆,幾片青蔥和幾隻小蝦而已,但在記憶中那一盤炒得油油香噴噴的飯,卻是一生吃過最甜美的一盤飯。我一生對蝦炒飯情有獨鍾,自己學會了炒一盤簡單可口的蝦炒飯不說,每到一個地方開會,只要是單獨吃飯,總會找到一家中式餐館,點的總是同樣的一盤蝦米炒飯,這終生不變的習慣和回憶中的那盤飯應該脫離不了關係。現在的小孩想吃什麼就有什麼,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玩具擠滿房間也沒人問津,聽到這則故事一定很難理解,一定以為那盤飯之所以好吃,其實是因為爸爸當時流露出一點父愛所致,這正也是心理學家常常告訴我們的。可是對一個天天餓著肚子的小孩,一盤炒得油油的飯,可能比起父愛來得真切,企圖以感情因素解釋基本的生理需求,是不是我們一種心理和人情的意識型態呢。對幼兒來說,父母之愛乃是理所當然自然的施予,他既用不著尋找也不懂得感激,更沒得比較,喜怒哀樂是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小孩和雙親之間的感情是慢慢的,從日常生活中的相互關懷和依賴逐漸培養出來的,這種感情需要長時間培養,幼兒還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改變他們與生俱來的本能。

父愛是我一生很少感受到的,其實他並不是如我記憶中那麼漠不關心家庭,那麼不愛護小孩,至少他不知如何表達他的關懷,我們也就感受不到這種溫暖。這種淡薄的家庭關係,在不知不覺中遺傳給我,我長大後也沒學會照顧自己的小孩,雖然他們在生活上沒有什麼欠缺,但在忙碌中我覺得他們並沒有真正得到應有的照護和關愛,在此我只能由衷的表示歉意。我從來也沒有責怪自己的父親,他是小姨太太生的老么,年紀比哥哥們小了近一輩,出生時媽媽難產去世,父親還沒長大就因為哥哥們怕他長大後多瓜分一份祖產,祖父一去世兄弟們馬上同謀把他送給了蹩腳未婚無子的叔父。他小時正需要受到照護時,反而被送去照顧一個半身不遂的親戚,他當然從未體驗過親朋的愛護和關懷,也不可能學到如何照顧自己的小孩,想起來我們已經遠比他幸運也幸福太多了。一個人如果失去了在家裡學習和模仿長輩的機會,什麼事都得靠自己體會,一旦發覺錯誤已經太遲,就是有第二次機會,我也懷疑人一到成年,還有能力學會表達關懷,或敢於流露出真情。人際關係太複雜也太敏感,一個人所謂的成長,或有高度EQ,也不過意味著他長於在不同情況下戴上不同的面具而已。換句話說,一個人如果有能力和幾個親近的人,不用顧忌的以真情相待,那他該算是一個很快樂也很幸福的人。當然父親對子女的冷漠,日後影響到我對親情和友誼的淡薄,好在並沒有冷卻了我對社會國家的責任感,這應該是作為一個知識份子最起碼的條件。

幼稚園:父親對母親和小孩雖然看不出關懷,自己也沒有受過好教育,對小孩的教育倒是很重視。我們約四足歲時,有段時間他長住家裡,天天用腳踏車送我們到幼稚園上學。六十年前幼稚園還未普及上幼稚園的小孩少之又少,如果不是對教育的重視,他怎可能花那麼大的精神送我們上幼稚園呢。平常我們兄弟輪流一個坐在腳踏車前面鋼管上,一個坐在車子後面的鋼架上,基隆的氣候在未被工業化改變以前,一年有兩百多天下雨,是台灣有名的雨都。下雨時父親得一手撐著傘,一手抓緊把手,這樣已經夠難,無法前後載兩個小孩,因此一下大雨父親只好分兩次來接送我們。有天下午天空正傾盆西北雨,用猜拳決定誰先回家,弟弟贏了先走,留我獨自在教室內等候。大雨嘩啦的傾盆下來,教室內空無一人,天空先是一片灰暗,不久開始雷光閃閃、雷聲隆隆,不知是驚嚇還是委屈我竟然嚎啕大哭起來。這時還留在學校,隔壁的幾位年輕女老師聽到了跑過來,東一句西一句忙著安慰我,也羞這麼可愛的小男孩怎麼那麼喜歡哭,過不了一會兒,他們全回家去了,只留下一位好心腸的年輕女老師陪我。她蹲著身子,一隻手扶著我的肩膀上溫柔的安慰我,我仍然不停的哭。這時剛好有人在外面叫賣奶油麵包,她買了兩塊給我一塊,我邊吃邊哭,她則邊吃邊安慰,淚和雨似乎同步,不久便停了。我開始感覺到她的溫馨,抬起頭來忽然發現到她是如此的美麗。印象裡她比一個女神更美,那時她比一個好姊姊或年輕媽媽更溫柔,不幸的是第二天我並沒有再見到她,小孩不會自己去找她,之後也從未再見到她。父親很快又得出外做生意,我們上幼稚園的日子中斷了,她長的模樣逐漸被淡忘。在日後的回憶裡,這是我一生第一次發覺女人的美,並且隨著日子的增長,她的樣子也變得更加神秘優美。很多人在傳記中描述小時候第一個愛上的女孩子,這位女老師該算是我第一個心中愛上的女孩子吧,雖然只是不到半個小時的時光,她的影子卻烙印在我的心屏,時常浮現出來終生不忘,到後來也不知道有多少是真實,有多少僅是想像和幻影。在人生中有時我們以為是真的遭遇,其實也只不過是精神恍惚或神智不清時的幻影而已,但即使沒有人能證實它的確發生過,只要它能影響和塑造一個人的性格,幻影有時比事實還來得真實,那我們又何必斤斤計較,花費精神去區分事實與幻想呢。

名字之謎: 「事實」不是像一般人的想像那麼容易的釐清,有時甚至於今天發生的事,不同人就會有不同的認知,幾十年前發生的事更不用說了。我們雙生兄弟的名字便是個有趣的迷,大家聽到孿生兄弟名字是天佑與天佐總覺得取得很妙,家人一致說名字是祖父取的,但他如何想到這兩名字就有不同說法。二妹說母親曾經告訴她,母親懷孕時有一天祖父夢到甘蔗從左右長出嫩枝,由此得到靈感取名為佐、佑。但天佑說祖父是虔誠的天主教信徒,「天佑」與「天祐」都意味著天主保佑,天佐有同樣的含意。連這麼簡單的家庭故事都無法得到共識,假如祖父仍然健在,他會又會怎麼說,而你對他的說法難道不會有任何懷疑,經過了幾十年他的記憶力有那麼可靠嗎?

另外舉個例子,如果法官、檢察官、檢驗專家與陪審團,總共花費了近億美金,經過無數高科技專家的分析與鑑定,其中還請來「華裔神探李昌鈺」,經過一年多人與神的激辯後,仍然無法判定美國加州的辛普生(O. J. Simpson)有沒有謀殺前妻,那麼那些考古和歷史學家又如何能推論,幾千年或幾百年前所發生的事物和當時人的思維和生活方式呢。到底他們的結論有幾分真實性和可靠性,這樣一想,我們便不難理解他們的研究工作,在無法得到實驗的驗證下,的確要比自然科學家困難且不確定得多。我們所謂的「鑒往知來」乃是傳統歷史學者的迷思,事實上社會國家行徑太多樣而複雜,變化太大,歷史的軌跡是隨機而無序的,沒有邏輯可循,也因如此有人說我們研究歷史所學到的僅是「沒有兩個歷史事件是相似的」。也許對歷史和社會學家來說,「正確」和「事實」並不重要,「從歷史學取寶貴經驗」不是他們真正的追求,也不是他們努力的最終目標。從有限資料的分析,去推論古代歷史事件的來龍去脈,去猜測當時人類的生活和思維方式,從這種研究的推動和對歷史資料的分析與思考的過程,領悟到待人處事的道理和治理國家的策略,才是他們研究工作的最大收穫,也才是他們對國家社會真正的貢獻。當然隨著科學的進步,利用碳14DNA的鑑定,考古學又作了一次量子跳躍式的進步,也許向可靠的科學方法的方向邁進了一步。

談到我們小時候差不多天天挨餓,至少在我們所能察覺得到的,很幸運的我們的腦筋似乎沒有受到太大傷害。日後常和西方科學家在研討會上討論和競爭,不只自己感覺不到在智力上的劣勢,還時常被他們稱讚為聰明。美國長春藤大學營養學家一天到晚強調,小孩營養不良便會損害到他們的腦力,我一直不相信這種過分簡單的推論。其實動物為了求生,當環境條件惡劣時,身體必然會滋生應變和適應的能力,會以求生慾望克服萬難,也就是說適當的困境只會使一個人的個性更加堅忍,智能更加敏銳而多元,他的體力智力都更能應付環境變化的需求。當然營養太差,差到生理器官受到傷害時則另當別論。有次在研討會中,有機會和楊振寧先生同桌午餐,他談起小時抗戰期間經常挨餓的情形,我回答就因為如此,他才會如此的聰慧而才智過人。別人也許以為我只是說恭維的話,其實我在做的是邏輯推論,我深信這推論是正確的,但這種想法既無法證明也難於駁斥,最多也只能用來思考和激勵大家多用腦筋而已。如果我本人長大後還不算太笨,雖然因為行為孤僻而成就有限,但還能跟世界第一流大學的同行競爭,多少也是因為小時經常吃不飽,腦筋裡長出適應環境能力特別強的腦細胞的緣故(引用後段故事,豬的腦漿也沒白吃吧!),如此一想也就不再怨天尤人。話得說回來,一個人可能會因小時環境不夠理想,沒有從家庭學會人情應對,他的終極發展也受到了很大的侷限。在先生的情況,他小時所接觸到的人,不管是家人或老師都是世界頂級的知識菁英,那種環境才是培養天才的絕佳溫床,也因此他長大後會有如此超人的成就。  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