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訪問的回憶

約二十年前一個秋天,我還在美執教,剛升為教授不久,有天驚喜的接到蘇聯科學院院長的邀請函,邀請我到列寧格勒、基夫、莫斯科和西伯利亞科學城訪問四十天,信一封以俄文寫,另一封則是英譯。當時美蘇開始試辦文化和科學交流,受邀訪科學家仍然寥寥無幾,能這麼早被選上是榮幸,欣喜的接受了邀請,不過礙於時間只同意訪問前三城市,共兩個星期半。八月底,瑞典一研討會結束後,馬上趕赴列寧格勒(今日的聖彼得堡,沙皇時代和蘇聯初期首都)。訪問的第一站,依沃菲研究所是蘇聯應用科學最享盛名的研究機構,接待主人S曾獲列寧獎,數年前接待過我已去世的導師,如今又能接待他實驗室的繼承人,主人顯得特別的高興,安排我住在一家新觀光飯店。在列寧格勒停留八天後飛往基夫,待五天後坐夜車前往莫斯科,在基夫訪問了蘇聯科學院烏克蘭分院物理研究所,由一位著名表面物理學家接待,住在市中心的一家飯店,莫斯科則訪問科學院晶體研究所,由經常造訪哈佛大學的著名晶體學家接待,住在蘇聯科學院的外賓招待所。每訪問一個地方,科學院總是安排給一兩場演講,一天或半天的實驗室參觀,其餘時間則派有專人陪伴到處遊覽,這種招待算是他們對訪問者的謝意,也是增進兩國人民相互瞭解的文化交流活動。

在列寧格勒停留時間最久,也玩得最盡興,真正到研究所參觀和演講只有三天,其餘五天則安排遊覽列寧格勒和附近的名勝古蹟和宮殿。有關專業方面的印象不在此詳述,僅說聽眾對我的演講反應熱烈,惟有兩三次,演講完聽眾發問時所提出問題不甚客氣。有位專程從西伯利亞科學城趕來的科學家,指責我在與導師共著的專書裡,從未引用他們的論文,問清楚才知道他的工作是計算機模擬,和十幾年前西方科學家的研究工作一模一樣,沒有任何新觀念或新發現。我不好意思告訴他,在科學界沒有人會引用沒有創意且已落伍的文章,學術研究和日常生活或產品開發不同,沒有創新就和抄襲沒有區別,毫無價值可言。還有他們與西方最大的不同在於過份重視保密工作,科學家之間新知識和觀念的交流受到層層阻隔和障礙,研發工作溝通不良,進步也緩慢得多,因此他們只在極少數與國防工業有密切關連的研發工作上,或許稍微領先西方,一般說來科研水準與西方相差甚遠。

1979年蘇聯尚未解體,表面看來國勢強盛,自從史達林去世赫魯雪夫下台後,軍備競賽逐漸趨緩,理應有人力和財力發展民生經濟,但根據西方宣傳,蘇聯正遭遇到空前的經濟困境。抵達列寧格勒時發現這個城市,整頓得遠比美國都市秀麗乾淨,街道兩旁植滿花草,到處是綠油油的公園,是個既古典又摩登的世界上少見的漂亮都市,看不出有經濟困難的跡象。除了已安排好的節目外,我也找點空閒隨便走走看看,發覺食品店架子上空空蕩蕩,有食物的店鋪總是排一長列搶購的人群。西方媒體以此證明蘇聯食物短缺,經濟隨時會崩潰,我卻發覺蘇聯人平均說來臉色紅潤,沒有飢餓或營養不良的模樣,反而到處是胖子。美國營養學家一再地告訴我們,胖不一定代表有充分的營養,很多人只是生理機能故障,犯了胖病。這些學者從來沒有機會體驗非洲和大陸或印度鬧飢荒時的慘狀,在那種地方要找一個胖子簡直比登天還難。不進食還能長胖,就像隔空抓藥,無中生有,那不是違反了物質不滅定律嗎?

蘇聯人穿著樸素,舊而不破,港口的列寧格勒,年輕婦女服飾還算摩登,只是料子稍「差」顏色稍「土」而已,惟所謂的差和土也許是材質和品味的不同。烏克蘭是著名的穀倉,到基夫時發現那裡充斥著農產品,莫斯科食物和民生用品也不缺乏,質料還是不甚好,因此我判斷那時蘇聯並不像西方媒體所報導的嚴重欠缺食物或鬧飢荒,而是黑市猖獗,大部分農產品除了政府配給的小部分外,大部份來自黑市交易,黑市仍能供應足夠的洋芋、高麗菜和豬肉等基本民生食物。蘇聯的問題可能不在於缺乏民生用品,而在於運輸與分佈和生產與需求的脫節,很明顯的共產制度欠缺自由競爭和自動調節的機制。最嚴重的該是人民缺乏自由,生活的安定解決不了內心的鬱卒(積悶),民眾一句話也不敢涉及政治,沒有以抱怨抒解內心壓力的權利,看得出共產制度逐漸瓦解的徵候。他們極端缺乏的是外匯,人總是羨慕得不到和稀有的東西,把它們視為珍貴,蘇聯人非常崇拜西方貨色,西方貨只能在特別商店才買得到,而且必需使用外幣。在莫斯科時,一個年輕的男性導遊還大膽向我索求兩三包洋煙,他願以一副畫像交換,抽洋煙與其說是喜歡洋味不如說是為了派頭,一般蘇聯人能喝到一瓶可口可樂就高興得不得了,好像嚐到從天而降的甘露,是人生的一大享受,有人會誤以為那是知足的人生,其實快樂的是能出眾和有派頭,與味道或知足無關。

他們安排我遊覽了不少地方,在列寧格勒時有三天,獨自有位年輕貌美的導遊以專車接送,使旅行增添了不少愉快的回憶,或許因而覺得它是世界上最美的都市也未可知。時間已隔太久,無法記得所有參觀過的景點和細節,因為它是蘇聯革命的發源地,有很多景點是如列寧紀念館之類的歷史博物館,對我來說興趣不大,選擇性記憶作祟,早把它們忘光了。不過皇宮廣場,沙皇的冬宮和在郊外彼得堡的夏宮,還有那列寧格勒民眾抵抗德軍包圍和轟炸而犧牲的萬人塚令我印象深刻。站在皇宮廣場中心,被半圓形的宮殿所包圍,我彷彿親歷其境,看到坐在馬背上的沙皇閱軍時的威嚴,但不幾何時受剝削的苦難民眾群起反叛,以雙手和石頭棍棒,擊潰裝備齊全的沙皇軍隊,推翻了沙皇,並在西伯利亞囚禁樓房地下室殘忍的,無一倖免的槍殺沙皇家族,令我們不勝欷噓,只能希望這種歷史悲劇不會重演,問題是人類有沒有足夠的智慧來學取歷史教訓。

富麗堂皇的冬宮早被改為美術館,展覽沙皇收藏的,可能是世界上最豐富的法國印象派,如雷諾瓦、塞尚、梵谷、高更等,和其他歐洲不同時期著名畫家,如拉菲爾、連布蘭等的繪畫。不少作品早在畫冊上看過,但看到原作那剎那,印象之深不可同日而語。心裡想如果沒有不顧人民死活,生活糜爛腐敗,但愛好藝術的沙皇,這些人類智慧的結晶和無價之寶能否聚集一堂供百世民眾欣賞也未可知。善惡難於判斷,有時惡有善終,善有惡報,是非善惡只能由時間和歷史來定奪。冬宮美術館收藏品太多,不是兩三個小時能夠看完,那位身材修長、年輕貌美且訓練有素的導遊,帶著我東跑西跑,欣賞精選的名畫。到達某館角落時瞥見了一整大展覽室的羅丹雕塑,我特別想看羅丹富有柔性和感性的作品,但她卻一下子把我拉往別處,且悄悄但正經的告訴我,與其花時間看那些西方墮落的藝術品,不如多欣賞真正有價值的油畫。我們來到荷蘭畫家連布蘭的展覽室,我早就喜歡連布蘭的畫,也知道他被譽為是荷蘭的米凱蘭基羅。經過她仔細分析這些油畫的偉大和獨到之處,如在光線、構圖、技巧和人物的處理上都比其他畫家更為上乘後,恍然大悟原來以前自以為的欣賞只不過是膚淺的看看而已,她還解釋連布蘭的畫比米凱蘭基羅的畫更有深度更好。前年我到瑞士絡桑研究訪問兩個月,乘年假之便到羅馬遊覽幾天,有機會到梵地崗看到米凱蘭基羅的「最後的審判」,內心大為震懾,這世上竟然有如此動人魂魄的壁畫。這時才敢斷言我無法同意那位導遊的看法,不管連布蘭的繪畫技巧和構思是如何的優越深邃,都無法和那壁畫中一揮臂,整個宇宙為之震撼的上帝雄風相比。當然這也不能怪她,她不可能見過最後的審判原作,畫冊上的最後的審判怎能和連布蘭的原作相比,這也正是為什麼旅遊時勤跑美術博物館的重要。

夏宮在離列寧格勒有段距離的匹得堡,我們到達時已經是十點出頭,宮內擠滿了觀光客,在人擠人的情況下,我提不起興致來欣賞這豪華秀麗的皇宮。對庭院花園內到處都是的義大利大理石人像雕刻記憶最深,有些雕刻貼上金箔,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刺眼的金黃,大家爭先恐後選位置照相,陽光有點炎熱,逐漸融化了生疏時的矜持,我們合影了一兩張。她以雙手扶持我站在高處照些宮殿景色,汗水開始滲透出她單薄的襯衫,聞到了體香,宛如多年好友,我不自禁的問她除了當科學院外賓的導遊外,對人生有何願望,她的回答使我莞爾沈思,幾代前她家族來自芬蘭,希望有一天能回到芬蘭觀光,也希望能成為外國觀光客的導遊。心想她的抱負可真小,我參加了無數次科學研討會,有時大家在會中為一點榮耀爭吵得面紅耳赤,自己難免在不知不覺中也染上了同樣的陋習,也許她這種知足的人生才是真正的幸福。在夏宮的一翼內,她告訴我蘇聯著名詩人普希金曾在那兒受過教育,她強調普希金有黑人的血統,在蘇聯不像美國有所謂的人種歧視,少數民族也有機會成為蘇維埃最偉大的詩人。幾天後離開列寧格勒時,主人S還送我幾本普希金作品的英譯本,回美後曾經翻閱了一下,可惜蘇聯的英譯本很難表達出普希金特有的俄國民俗風格和詩的音韻,加上工作一忙就沒能好好欣賞這位偉大俄國詩人的作品。 

列寧格勒另一個景點是蘇聯音樂家祡可夫斯基墓碑所在的公共墓園,他的墓碑從沈溺於祖先崇拜的東方人看來是多麼的寒酸。在那裡我彷彿聽到了這位偉大音樂家為人類愚蠢的悲劇痛吟的聲音,耳際繚繞著第六交響樂中一再重複的,悲傷而無奈的旋律,好像他在告訴我們那就是人類的宿命,也好像他早就預見了革命、內戰、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蘇聯人民即將遭遇到的悲慘命運。在墓園的一角落有一塊小小的墓碑,她說考古學家最近發現那是蘇聯十九世紀著名芭蕾舞舞導,Petipa的墳墓。我和內人一直喜歡芭蕾舞,對有關人物也略知一二,Petipa本是法國人,受沙皇重用,成為早期蘇俄皇家芭蕾舞團影響力最大的舞導,以創造古典芭雷舞步著名,舞導過膾炙人口的天鵝湖、睡美人、吉雪兒等,在此聽到他的名字覺得特別親切,那小小一塊墓碑還不如台灣埋葬一個夭折的嬰孩來得隆重。天才音樂家莫沙特命運更慘,生時獻給世人天堂之音卻很少人懂得欣賞,死後和無家可歸者的屍體一起被丟進土坑中,沒人知道他被埋葬在哪裡,人死了果真有靈魂,這些人的靈魂更自由自在,更容易升上天堂。我早就唸過列寧格勒是蘇聯現代芭蕾舞的發源地,也因看到Petipa的墓碑,特別要求她帶我到早期基洛夫芭蕾舞團所在的瑪林司基戲院看看。基洛夫舞團和學校曾訓練出二十世紀初最有名的芭蕾舞星:喜歡自組一隊到世界各地演出的安娜•芭夫羅娃,和受到獨斷的藝術總監Diaghilev所控制的,有同性戀傾向的倪金斯基。前者離開蘇俄後定居英國,屢次周遊世界,以表演「垂死的天鵝」揚名世界,後者則因瘋狂被送進精神病院後被人遺忘。後來基洛夫著名和賣座的芭蕾舞星相繼轉到莫斯科的玻色瓦戲院,這戲院的名聲大噪,知道基洛夫芭蕾舞團的外國人也相對減少。西方世界當時風靡於蘇聯的芭蕾舞和音樂,一到夏天所有好的舞團和樂隊全部出國賺外匯去了,從遠處趕到蘇聯的觀光客反而享受不到蘇聯的第一流舞蹈和音樂,就是二流表演也是一票難求。我當然不例外,只能在馬林斯基戲院外面照一張像留作紀念而已,到莫斯科時也沒兩樣,僅照一張玻色瓦戲院的外觀而滿足,在列寧格勒倒是聽到了一場平庸的柴可夫斯基歌劇。

萬人塚由主人S攜帶參觀,他用不太流暢的英語,澹然的描述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列寧格勒的民眾如何英勇的抵抗德軍的進攻、轟炸和重重的包圍,人民如何的受苦,和忍受飢餓、寒冷與疾病的事蹟。在近三年的圍堵下(19411944年間),市民戰死的戰死,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三百萬人口折損了八十萬人,其中七十五萬名左右是無辜的民眾,但列寧格勒市民始終沒有屈服。另外為了擊退德軍,有七十幾萬蘇聯軍隊喪失了寶貴的生命,萬人塚正是為紀念這些犧牲者而建,也是他們英勇事蹟的最佳見證。S的描述是那麼的真情動人,我無法不淚流滿面,一二十分鐘無法停止,當然這是為那些犧牲者流的淚,也是為了人性的殘忍、無知和人類的歷史悲劇而傷心。我無法想像的是為什麼自稱為最高等、有高度智慧的動物,人,會做出連低等動物都不會做的殘忍行為,一般動物為了生存和延續生命,會為爭奪食物或異性相互廝殺,但很少物種會集體相互殘殺。到底是為了什麼,是為人民的福祉和族群的利益而戰?恐怕都不是,而是為了滿足少數人的領袖慾和權力慾,美其名曰使命感和理念,如此而已。而那些無謂犧牲了生命的勇士和無法逃脫厄運的民眾,他們生時籍籍無名,所創造的豐功偉業,在史頁上也只會被輕描淡寫的帶過,除了供寥寥無幾的歷史學家研究外,不久即將被忘得一乾二淨。不知現在聖彼得堡的年輕搖滾樂和搖頭族一代,有多少人知道,一百多萬他們的父老曾為保護這個美麗的都市奉獻了他們的寶貴生命!

在基夫,多半時間仍是花在遊覽觀光上,烏克蘭科學院沒有派職業導遊,而是由物理研究所研究員接待,這裡沒什麼宮殿或著名的博物館,看到的是民俗村和一個令人心寒的教堂。這裡的民俗村和世界到處有的其實沒什麼兩樣,總是二三十棟三四百年前的房子,和家具,衣服,農具等日常生活的展示,也都有所謂的世界上最古老,保存得最完整的,有近千年歷史的木造樓房,惟沒有人會告訴你其間有沒有遭遇到火災,有沒有翻修或重建過,所以這些房子並不特別值得提起。無法忘懷的是那個教堂,一千年前左右吧,成千成萬的苦行教僧侶和信徒,相信人生存在這世上必須受苦,來生才能享受天堂之樂。這些信徒苦行的方法不是日夜行走,而是日夜居住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坑洞中念經超渡,他們挖掘深達幾百公尺的狹窄坑洞,不管老少,一生都生活在那種又黑暗又擁擠的地坑中。到底他們如何生活,如何維持最起碼的衛生條件來避免傳染病,不是一兩個小時的遊覽所能學到的,但是當我們鑽進深達兩三百尺的狹窄坑洞裡,看到洞壁玻璃展覽櫃中堆滿幾千架小孩和大人的骷髏,至少有一半是不到一尺的小孩,大人最長也不超過三四尺,那刻的感覺不是筆墨能夠形容的。用不著提來生為何物,為了來生享樂今生受苦,到了來生又要為再來一生受苦,生生受苦,何生才有機會享樂。無知、愚蠢、古怪和殘忍的人性可能會呈現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我卻全在這次蘇聯之旅中看到,宛如也親臨其中,我不得不為蘇維埃人民在歷史上所遭遇的慘痛命運感慨、哀傷和流淚。好在基夫訪問也有比較輕鬆有趣的一面,有天近黃昏,在飯店聽到外面有人在爭吵,往窗外一看原來是兩輛車子相撞,在西方大家會立刻找來警察,查出是誰的過錯,寫下保險資料後便可離開,善後由保險公司處理。那時蘇聯剛准許擁有私人車子不久,他們還不知道什麼是保險,警察也懶得管閒事,一有事故雙方便以爭吵解決爭端。他們一邊吵架,一邊拿出鐵鎚和工具,敲敲打打,在基夫鬧街上就地修理起車子來,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吵完,車子也敲打得差不多了才相繼離開。

從基夫到莫斯科坐的是夜車,頭等艙內睡鋪乾乾淨淨,一覺醒來剛好抵達莫斯科。科學院派來接待的是一個有點吊兒郎當,煙抽不斷的年輕人,住則安排在科學院的招待所,它位於離克里姆林宮不太遠的河旁處一棟約二十層高的大樓。第二天早上,不知道該到哪裡用餐,在招待所內找人問,似乎沒有一個人聽懂英語,或許是大都市人情淡薄,懂也裝不懂,就是沒人理你,他們倒是懂一點法語和德語,大概是拿破崙和納粹侵略時留下的一點傷痕吧,這種傷痕在後來俄國國際化時卻派上了用場。1980年世運會由蘇聯主辦,在莫斯科舉行,1979年夏天我到莫斯科時,所有好玩的觀光景點都正在翻修,大凡美術館、博物館、甚至於公園,幾乎沒有一處是開放的,也因此只看了莫斯科大學,克里姆林宮,和太空展覽館等。莫斯科大學主樓有四十層高,是世界「最高學府」,也是蘇聯政府用來自誇的櫥窗,美國匹資堡大學和莫斯科大學很相像,本來只有一棟高樓大廈,接近四十層,只稍為低一點而已。不少美國人具有德州人心態,什麼都要世界之最,最好、最高、最快、最大、壞也得最壞•• 只要是「最」就好,他們當然不甘落後,又在頂樓新建了天線,從此美國人又可自豪擁有「世界的最高學府」了。蘇聯大學只有少數實驗室,教授的研究工作多半到科學院或國家實驗室進行,科學院並沒安排我參觀大學,僅在外面看看宏偉壯觀的大樓而已。

太空展示場是一大公園,展示品和華盛頓的太空展覽館類似,因為蘇聯在太空探索上落後美國甚多,我也就沒興趣觀賞。在太空競賽,美國有如一隻睡豹,起先沒有發覺火箭的開發對國家威望和太空探索的重要性,遠遠落後蘇聯,一朝醒來,在甘乃迪總統號召下,建立太空總署,太空科技有如追殺獵物的猛豹,馬上追上並超越蘇聯,捷足先登月球,被認為是二十世紀人類在工程上最偉大的成就,蘇聯人民當時必然感到十分沮喪。其實這不只代表著美國在太空科技上的卓越成就,也是自由世界政治體系的健全和優越的表現,那是1969720日的事,美國阿波羅十一太空人阿姆斯當 (Armstrong) 在美東時間晚上十點五十六分走出飛鷹號艙第一步踏上月球表面上,說出了一句名言「對人而言這只是一小步,人類卻因此跳躍了一大步」。八年前甘乃迪總統要把人送到月球並把他帶回來的豪語提早實現了,從此人類和地球、太陽系與宇宙的關係和定位都有不可逆轉的改變,人類不再受到地心引力的束縛,整個宇宙成為人類生存發展和想像的多度空間。

克里姆林宮,電視上看到的印象是前面有個大的不得了的廣場,專供他們十月一日開國紀念日閱兵,用來展示裝有核子彈頭的火箭、重型坦克車和大砲、和雄赳赳雙手前後搖擺不停的兵士,以炫耀蘇聯舉世無雙的軍事力量和威嚇西方世界。克里姆林宮代表著的是冷酷的共產威權,真正看到時,廣場和宮殿都擠滿來自各地的觀光客,一點也感覺不出廣場的大,有了這麼多的觀光客,宮殿看來反而平易近人。克里姆林宮建築混合著漆成淡黃色的十九世紀宮殿和無數中古世紀的教堂,看來像一處典雅的專供遊覽觀光的名勝古蹟,不像是世界共產強權的指揮部。唯一可讓人想像的是城牆上的閱軍台,在它上面站著裹在灰黑色大衣內,戴著厚重黑色絨帽,看來有點矮胖,表情冷漠的一群蘇聯統治者的面貌。是時列寧遺體展覽館還未被遷移他處,外面排著一長列的觀光客等候尊仰儀容,人實在太多我沒趣等候,一個人的豐功偉業應該從歷史書或文件去尋找,看遺體又能學到或窺到什麼,它最多也不過是一具浸在藥水內,浮腫得可怕的屍體,況且列寧的歷史功過未定,我們至多也只能尊崇他為二十世紀初的前鋒共產革命家而已。

蘇聯的訪問是我職業生涯中很值得懷念的經驗,大開眼界一下子見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鐵幕內的世界,本來認識的都是西方政權和媒體的宣傳,幾乎每樣都使人恐懼與厭惡,但真正看到的是蘇聯人民歷史上悲慘的遭遇和命運,和他們如何勇敢的反抗外侮與專制政權,勇敢的想要逃脫這些厄運,卻不幸的又陷入了另一個專制政權中。這些爭取自由的過程和行徑是那麼的無序、曲折而遙遠,像無數原子在表面上運動時的那種無窮無盡的,曲曲折折的行徑。在蘇聯政權瓦解後,我有好幾次機會再到蘇聯開會,雖然僅到過莫斯科,不知道其他地區的近況,但看到的是社會的亂象,民生用品多了,社會多元化了,大家窮忙碌,臉上偶而也會露出一絲微笑。但人民自由過了頭,政府官員貪污腐敗,社會流氓橫行,生態環境被破壞被污染,公權力消失,街道兩旁美麗的花草也已經被鋪地販售的外國零食、飲料和菸酒所取代。心想他們到現在還在無序的亂竄,還在尋找向心力和往理想社會的康莊大道,這點和台灣的現況有些相像,不過比起人民既沒自由,社會也一樣混亂的許多國家,我們不都還是幸運些嗎。(自由副刊,48日,2002,未經刪短原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