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無限好,即使是黃昏   

        「巧克力,巧克力」,清晨不到五點就被白頭翁催醒,起床後告訴妻子他昨晚做了個夢,夢見大女兒來電話,說已經很久沒有聯絡上三妹了。 她心裡有點不安,莫非是心靈感應,趕緊打了個電話給大女兒和三女兒,發現她們一切正常,談些家常後心情才靜下來。 用完簡單的早餐,覺得肚子還是有點餓,想到小時吃不起,天天挨餓,是隻瘦皮猴,現在吃得起,怕胖,天天挨餓,體重還是直線上升。

    今天報紙來的早,翻閱了一下,不都是那些紛紛擾擾的舊聞。 他以為核四的爭議已經落幕,沒想到前幾天行政院長又到立法院製造新事端,要在即將到來的立委選舉同時舉行核四公投,可想而知,在野黨把院長謾罵得體無完膚。 他想,政府的百日核四停建爭議,完全荒廢了政務,行政效率不彰不說,已經使國家損失了幾十億,經濟景氣急速下墜,國家元氣損傷無法估計,如今又要挑起新爭議,核能夢魘何時了,政客以政爭作為充實人生的挑戰,把鬥爭當家常便飯,納稅人可受不了啊。 阿扁剛當總統時,被在野黨刁難杯葛,他曾批評他們「輸不起」,他倒是想知道,這世間有多少人真的輸得起。 早在行政院宣布停建核四前,他就撰文質疑半途停建的合法性,並提出替執政黨解套的邏輯,只要不興建新核電廠,繼續執行法定預算,新政府並沒有違背執政黨的反核黨綱。 忠言逆耳,就是沒人聽得進這種「異見」,經過立法院三個月的爭吵,最後提請大法官釋憲,判定核四不能中途停建,執政黨還不肯罷休,還要耍新花樣,執政黨真的輸得起嗎,三個月來,新政府把國內政局搞得混亂不堪後,還不是又回到原點。

他抱怨為什麼人是那麼的不理智,不用邏輯和大腦思考。 本來人是有感情的動物,有意識型態,有利害得失,情緒不穩,常會鬧意氣,人又不是機器,你怎麼天天談的盡是些理性和邏輯,她說。 說的也是,在自然的世界,就是最為簡單的晶體,看來有秩序,也是透過原子和分子的不斷運動和作用,親和力強的原子結合成團,弱者相互遠離,經過無數的無序行徑(路徑)後才能長成的,生物世界更不例外,這些行徑,既然是無序的,也就沒有清晰的邏輯可循。 他意識到群體裡個人能力的限度,尤其在多元化的民主社會裡,要從無數的個人意志中凝聚出共識是何等的困難。 他嘆息了一聲,何必憂國憂民,自討苦吃,國家大事自有他人來管,來操心。

早春陰霾的台北天空,今天卻出奇的晴朗,想到她最討厭週末整天待在家裡什麼事都不做,只是兩個人相對無言。 要不要到北海岸鼻頭角走走,他問她。 電視天氣預報卻說北海岸可能會下雨,兩三星期前,就是因為天氣開始放晴,開車到了北海岸發覺波濤洶湧,十分壯觀,但是暴風雨不斷,掃興而歸。 也許害怕了,她說就到附近山上走走吧,也好,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運動了,需要的是舒展一下筋骨。 反正山下有家超商,我們週末也得去買些水果和蔬菜。自從發現她眼力消退不能開車後,每個週末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陪她到超市買些比較重的食物。

        開車到山下,下了車開始往山上快步走。 那不過是一座小山丘,他們還是決定不爬階梯,上下階梯時的衝力會傷到膝蓋,已有好幾年了,經驗告訴他們,隨著年齡的增長,事事得小心,要不然很容易受傷,快步走大道吧,也不能跑。 走不到兩百公尺,她說有點喘,還是你自己先上去吧,她會慢慢趕過來。 他回頭望了她一眼,說聲好吧便逕自快步上山了。 走了一段路,回頭看望,沒有看到她的影子,有些擔心。 記得幾年前小孩都已長大離家,在家裡閒得發慌,她常會自己到處爬山,週末他們一起爬,他老是趕不上,沒想到不過幾年,她的健康狀況就大不如前,先是白髮、掉髮,再來是眼疾,今天不過走了一小段山路,就上氣不接下氣,他感到一陣心酸,怕會不會又有什麼新毛病。

他邊走邊回憶一些往事,隨著小孩長大各自離家和他們年齡的增長,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了,不再為一點小事僵持耍意氣。 以前只要他抱怨一兩句,她會幾天拒絕和他講話,最近她只會和顏悅色還他一兩句,而且很快又和好如初,是什麼使她的性格變得如此的柔順,而為什麼他反而感到悲傷。 前幾天她還把她喜愛的照片選了十幾二十張,貼在一小冊子,說旅行時可以隨身攜帶。 他翻了一下裡面的照片,每一張都是小孩的照片,其中也雜了兩三張他倆的合照,在那小小的冊子裡,珍藏著的是這個家庭的縮影,和不少美麗的記憶。 他感激她把這個家庭當作是她一生的全部,也是她一生的付出。 有一張是他剛拿到學位時,穿著學位服高興得在家外面草坪上跳躍的照片,照片已經老舊褪色,有些模糊,連他自己都認不出是誰,也記不得曾經照過這張,她卻小心的把它收集在隨身攜帶的像冊內。

        他想如果沒有她的付出,他能有今天麼,雖然他只是爬上了座小山丘,不是高山峻嶺,遠遠無法和別人相比,到底也有個頂。 這個家,現在已經各自東西,平時少聯絡,更難團聚,在精神上卻依然相互扶持,總還是個家啊。 他早就計畫在他們身體仍然康健時,多找些時間一起遊覽世界,他走過世界不少角落,可就沒有真正遊覽過,僅是走馬看花而已。 生活,他們也算是過了生活,可那僅是狼吞虎嚥,從來也沒有細細咀嚼過,享受過,那怎能叫做生活。 最近她的健康衰退得如此的快,如果不努力騰出時間多和她在一起,好好陪她,恐怕就要太遲了,想到此他心中感到虧欠,眼中有點濕。 登上山頂,迫不及待的回頭,看看她到底有沒有跟上來,爬到哪裡,沒有半途而廢吧,不會有事吧,他的心中浮現出一連串的不安。 他馬上慢步跑下去,怎麼就是看不到她的影子,轉了個頭驀然見到她正站在山沿突出處瞭望著四方風景。 向她招手,沒見到回應,他擔心莫非眼疾更加嚴重了,她現在仍真能欣賞美好的景致嗎。 趕快跑到她身後,叫了一聲媽,她回頭一笑,拍拍他的肩膀。 問她有沒看到他,她說只看到一個影子,看不清楚是誰,還未來得及問清楚有沒看到招手時,心一疼,眼淚已經盈眶了。

他們站在那裡看了好一會兒風景,在這異常的台北二月天,萬里無雲,溫度舒適,雖然仍是清晨,大陸西北飄來的沙塵把天空染成迷濛的橘紅色,太陽紅得像落日,他憶起老少皆曉的詩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心裡感到憂傷,也有些迷惘。 身邊的她,怡然自得,正陶醉於迷慢著晨霧的疊疊山巒景色中。 不知怎地,一幕幕夕陽美景,有如幻燈秀,閃過了他的腦際。 啊,那些輝煌多彩的黃昏,是如此的華麗,卻是如此的莊嚴而肅穆,是的,人生無限好,即使是黃昏。

走吧,我們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呢,他說。 牽著她的手,兩個人默默的,輕微的相互依偎,一步步,慢慢的走下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