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與現實-回應李遠哲「人類的抉擇 兩岸的抉擇」

☉彭明敏(總統府資政)

  不久前在報上拜讀了中央研究院李遠哲院長大作「人類的抉擇,兩岸的抉擇」(自由廣場,十月九日),有了些感觸,也使我更覺得社會菁英實可分為兩大類型,各活在不同境界。

 第一類經常關在研究室或象牙塔裡,專事思索和研究,其思考主調多是抽象、純潔、理智、至善、唯真、唯美的。哲學家、科學家、宗教家、藝術家多屬於此類。

 第二類則在俗世經常處理商、政、農、工以及其他生活有關實務雜事,其思考主調多是現實、競爭、物欲、情欲、權謀、欺詐的。政治人物、企業家、公司工廠經理、勞工多屬於此類。兩類人士思考方式往往互相矛盾衝突。屬於第一類者談論世事常使第二類者感覺脫離現實、天真幼稚、令人啼笑皆非。

 屬第二類者談論世事卻常使第一類者感覺缺乏理想,過於犬儒、低俗不堪。兩種思考正面衝突而碰撞出來的火花則是人類進步發展的動力。第一類人士經常提醒第二類者,人生不僅只要滿足物欲和情欲,也應有真善美的崇高境界;第二類人士則不斷提醒第一類者勿忘記現實,不要天馬行空,不切實際。

 事實上,第一類者走出研究室或象牙塔而處理世俗事,常不能做得很好。偉大的科學家未必是偉大的政治家,偉大的哲學家未必是偉大的教育家,偉大的宗教家未必是偉大的企業家,偉大的藝術家未必是偉大的銀行家(例外不談)。

 愛因斯坦恐怕無法勝任我們的行政院長,史懷哲醫生恐怕無法勝任我們的衛生署長,貝多芬恐怕無法勝任我們的音樂系主任。 李院長屬於上述第一類型,但似乎對於第二類人間俗事甚感興趣,關於台灣與中國的關係、台灣的政黨政治、對大陸投資、三通問題,甚至台灣的農地政策、疏濬河川,都曾發表過高論,九二一地震後也自告奮勇,挺身而出,要監督各界捐款的去向。

 其大作內容包括兩點:

 一、以武力解決爭端是人類追求和平和永續發展的最大阻礙。

 二、我們是地球村的一員,不得再以地域、種族、國界、主權等來阻絕合作。

 這種主張與孫中山「世界大同」論一般,無懈可擊,無人不衷心贊同,應是人類應該共同努力追求的終極目標。李院長到了最後,話題一轉,開始「思索解決兩岸問題的大方向」了。談到台灣與中國的關係,我們應有的基本認識是台灣無法也無力威脅中國,卻是中國不斷擴張軍力,公言台灣若不接受其要求,將以武力攻台。

 李院長說「兩岸人民無深仇大恨,沒有理由兵戎相見」。不幸的,歷史上人類戰爭大多並不是出於什麼「深仇大恨」,而是起因於國家利益的劇烈衝突、政治理念的無法妥協或是政客們的頑迷愚蠢。我們對中國表明「無深仇大恨」,他們就會手軟,不對台動武嗎?李院長又說不應「以大欺小,以強凌弱」,中國聽了會不會獰笑「我們就是要耀武揚威,使你們害怕而就範的」。

 常聽到因為兩岸互不信任才有今天僵局。沒有錯的,但是當一方不斷公然以軍力威嚇時,如何建立互信呢?李院長又主張接受「九二共識,一中各表」,以為這樣就能「從此平等,相互尊重,展開良性對話」。

 李院長本身在大作前段強調不得再以「地域、種族、國界和主權等來阻絕合作」,可是所謂「一中」觀念正是李院長所指應該揚棄的「地域、種族、國界、主權」等老舊觀念所產生的幽靈,為什麼李院長一談到中國就立刻回頭去固執這類封建落後的思考方式呢?又說出,「祖先系出同源」一類話(「祖先同源」要回到那一時代?回到猿人時期嗎?目前全人類不都是「同源」的麼?在人際關係的爭論上,為了一時方便,引進「種族」因素,是危險而會自食其惡果的;李院長不也在前段反對的麼?)李院長是否十分了解台灣一旦接受「一中」,其後果將如何複雜而難以預料,對於台灣多麼的危險。

 真的相信台灣接受「一中」(或如其曾所主張「承認大家都是中國人」),與中國的一切問題就會迎刃而解嗎?這是否「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與中國的關係上,到底是誰在「迷信以武力解決紛爭」,誰欲「以大欺小,以強凌弱」。

 任何國家、任何政府最起碼的義務就是要保護國民和國土的安全。假使李院長是台灣的總統或行政院長,或是三軍總司令,面對彼岸數百枚飛彈全部瞄準台灣且每年增加數十枚,不久將超過千枚,又時常舉行軍事演習,公言以台灣為目標,對此現實,不知如何與之相處?是否台灣先來解除武裝,然後對中國「曉以大義」,祈求中國勿「以大欺小,以強凌弱」、「無條件地揚棄武力,用關懷與愛心代表偏見與仇恨」麼?常聽到一些自稱「先知」「聖人」的政客或真摯的「和平論」者,強調在此「地球村」時代,武力和戰爭已經落後過時了,人類必須和平共存。對此絕無人反對。

 但他們都避而不聽或不答一個疑問:如果一個和平社會受到外來武力明顯、直接而立刻的威脅,應該如何與之對處?應舉白旗投降或是應起而自衛?對此質問請不要老是以「用善意去談判解決之」一類廢話來敷衍了之。歷史上有太多紛爭曾經都是以「善意的談判」也解決不了的。

 否則為什麼人類有過那麼多戰爭?數年前郝柏村因談了句「民主擋不了敵人的子彈」而備受批評,但這一言道破了民主社會碰到蠻橫黷武的政權時,何等的無奈和窮困。(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通」也。)李院長也提到恐怖份子,說對其行為「完全無法苟同,應該給予譴責」。

 我們不知道李院長將「恐怖份子」如何定義,但如果一個政府對於另一政府不斷公然威脅如不接受其要求將發動攻擊,且在實際行動上也大規模擴張軍備,大量購買各種最新高科技武器,包括飛機、戰艦、飛彈等,又時常舉行軍事演習示威,這種行為不論依據何種定義或標準,都絕對構成「恐怖行為」的。

  評論家林保華寫道:「中共對台灣的文攻武嚇也是國家恐怖主義的行為。九六年和去年總統選舉時赤裸裸的軍事演習武力威脅,官方學者把台灣『打爛重建』的叫囂,更是它的代表作。

 中共軍方出版『超限戰』一書,鼓吹對敵對國家採取不擇手段和不願後果的戰爭方法,更成為恐怖份子的指導思想。九一一恐怖襲擊正是這個指導思想下的產物」。李院長討論恐怖份子並「思索」與中國的關係,卻對於中國的這種心態和行為視而不見,一言不發,令人費解。

 台灣人民一直生活在中國武力威脅的恐怖之中,大可不必再向他們說教「棄武」和「在地球村裡和平共存」有多好了,那正是二千三百萬人民夢寐以求的,勸他們不要黷武好像教羊不要去咬狼一樣,找錯了說教的對象,羊群想要知道的倒是狼群來襲時怎樣保護自己。

 二十多年前曾在台灣一所大學擔任一篇學位論文的審查人,該論文題目為「如何實現世界和平」!全文洋洋數萬言,最後的結論竟是「大家不戰爭,世界就和平了」,頓時使我啞然。

 現在的和平論者或地球村民,不論是真摯的或趕時髦的,聽其高論,比起二十多年前那個研究生,令人覺得好像也沒有進步到那兒去。(10/23/01, 自由時報,自由廣場)